第31章 审判-5
作品:《吞噬》 在曾经一次会见的时候,为了缓和电话那一侧的人掉线的尴尬,弗朗西斯科对我说起过,关于这个职业,关于维尔德……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之前,也梦想过成为检察官。”
“可能,是不想成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人吧。”
然而,西维莱的检察官,对外形有着严苛的要求,相比之下,法律功底并不是那么重要。或许是为了代表国家的门面,每一名检察官,都是从各地的法学院,按照模特的标准进行选拔;在那之后,还要经过长达两年的标兵训练。
由于身高不足,弗朗西斯科未能入选。不过,作为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她的同窗挚友,塞利安·奈里斯,则通过了层层的选拔。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该说是好消息,还是噩耗。
在那之后,因为通讯受到管控,她们甚少联系了。只是有一次,在听说塞利安膝盖受伤后,弗朗西斯科带着礼物和药膏,去基地里探望过她。
这唯一的一次探视,也是很不愉快。当时,是一个烈阳高照的酷暑天,新入编的实习检察官们,还在太阳底下训练——即便是负伤的塞利安,也不例外。
隔着铁丝网,在一队排列整齐、如出一辙的制服里,弗朗西斯科默默地寻找着那位挚友的身影。最终,是塞利安先看到了她。
对视的一瞬间,女孩发白的面孔上,绽出惊喜的微笑。犹如冰冻了许久的湖面化开似的,沉暗而麻木的瞳孔,也闪过明亮的光线。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朝她的方向看来。或许是太久没见过穿着休闲服装的女士。不过,没过多久,他们或新奇、或打量的视线,就化作一阵僵硬而仓促的慌乱。
伴着一阵沉重的压迫感,一道从树林里出现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他们纷纷立正了身体。
虽然,这样的补救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那位神色冰冷、穿着检察官模样制服的女人,只扫了一眼,便记住了刚刚回头张望的所有人。
她来到队伍里,沉默而狠厉地,给了他们一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们几个,蹲下。”
在一片压抑的抽泣声里,女人命令道。
齐刷刷的一阵声响,没有人胆敢有片刻的犹豫。除了因为膝盖受伤、动作迟滞的塞利安。
“她……”
当弗朗西斯科下意识地开口时,那位面无表情的教官,已经回过头来。眼角散发的寒气,令她不由得迟疑了一瞬。不过,看着塞利安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的身影,她还是咬了咬牙:“她膝盖受伤了,是不能蹲的。”
不等她说完剩下的话,女人已不为所动地撇过头去,来到几个情不自禁回头的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命令他们也蹲了下去。
队伍里,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站立的身影。这群身姿挺拔、外形出挑的新人们,不到一年前,或许还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在讲台上、辩论赛里,恣意地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见解。现在,他们却已经迅速地学会了,什么叫做沉默的执行。
女人不紧不慢地,来到塞利安的面前。单薄颤抖的身躯,笼罩在长官制服的阴影下,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住脑袋似的,她强忍着膝盖的痛苦,蹲了下去。
“他们受罚,是因为你,和你的朋友。”
女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塞利安咬牙颤动的身躯,毫无波澜地开口。
“早就有人教导过你们,外面的人不理解你们的处境,从今往后,朋友,就不存在了。希望这次,你能真正地理解这一点。”
被她训导的女孩,只是昂着头,任由着泪水从发红的眼眶落下。
一向纯粹、温柔的眼神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坚硬与冰冷。不知是因为疼痛、屈辱、愤怒,还是真的在懊恼,朋友那不合时宜的言行。
很快,弗朗西斯科便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塞利安不会怪她。这个性格不露棱角的女孩,实际上,有着惊人的判断是非的能力。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不会改变。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够被她视作朋友。
披着教官制服的女人转身的一瞬间,在她身后、前两排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如同风浪骤停的树丛般,霎那间归于寂静。但女人阴沉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消退。
“刚刚回头的人,自觉蹲下。”
沉静的脚步声,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令他们汗湿的后背,都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她俯视着自己脚边、三三两两犹豫着蹲下的身影,话音冰冷地补充道:“现在开始,你们互相检举。若有遗漏,所有人一起受罚。”
只听一阵布料摩擦的错落声响,不过片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蹲了下去。只剩下一位盘着金色头发、目光冷淡的女孩,仍然昂首站立着。在一众蹲伏的身影间,她的身姿被显得愈发地出挑。
“报告!”
不等教官来得及说什么,一位蹲在她斜后方的男子,就率先开口:“我举报玳宁……刚刚回了头。”
——无论事实如何,只要所有人都蹲下了,至少就不会有更加严厉的处罚。与法学院的教导不同,在这里,越是简单的思考,越是受到推崇。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其他的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而被他点名的那个人,却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神情没有分毫的变化。
教官叉着自己的后腰,饶有兴致地,扫视了片刻她的背影,来到了女孩的面前。
“为什么不蹲下?”
“因为我没有回头。”
女孩保持着标准的站姿,目不转睛地答道:“您的命令,只针对回头的人。”
一片死寂的队伍里,只剩下压抑、颤抖的吸气声。逼近她面前的女人,目光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
女孩却只是本能地缩了下眼睛,没有闪躲,也没有丝毫退避。
“很好,玳宁,”女人的手停在半空,满意地放下来,点了点头,“向后转。”
伴着清脆的两声步响,女孩动作标准而利落地,转过身去。
“稍息。”
女人淡漠的眼尾,扫过那一位低着头的举报人,轻悠悠地丢下了一道指令。
“你,改成俯卧撑。”
……
后来的几个小时,按理说,应该是玳宁·维尔德站在蹲下的人群中间,监视着他们的动作——就像看门狗那样。可是,当时初出茅庐、尚带着同理心的维尔德,迎着同伴们疲惫不堪的目光,只站了几分钟,便与他们一同蹲下。
那场训练的结果,是这位向来有条不紊、没有什么纰漏的模范生,被罚做了十圈深蹲跳。因为,她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将稍息改为了蹲下的动作。
那天晚上,当弗朗西斯科扶着一瘸一拐的塞利安,往寝室走去时,同样扶着拐杖的维尔德,也浑身汗水地朝她们走来。清冷的月光下,两个拄拐的人,姿势别扭地相向而行着,竟是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那是弗朗西斯科唯一一次见到维尔德露出那样的笑容,也是最后一次,与塞利安见面。
送别她时,塞利安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入伍时,穿着正式制服的照片。
“等实习期过去,到时候,我们就会穿着这样的制服出庭,很帅气吧?”
女孩苍白的脸上,还带着肿起的指印,使得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
“为了穿上这身衣服,为了让那些混蛋得到制裁……现在这些,也是可以忍受的。”
不过,临别时,她还是目光暗沉地,留下了截然相反的另一句话。而在当时,弗朗西斯科还未能完全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时隔一年多,再一次听到这位友人的消息,却已是因公殉职的死讯。这位年轻的检察官,才穿上那身制服不久,就被本应判处死刑的被告人刺成重伤,那名被告人,也被狱警当场击毙。
不过多久,塞利安就因抢救无效而离开人世。弗朗西斯科赶去时,尸体已经被火化,留给她的,只有当初塞利安展示给她看的那张照片——再见时,已只有黑白的颜色。
赶去葬礼之前,弗朗西斯科从自己读书时用的旧手机里,翻到了一则陌生电话的留言。她沉默地听着,一片陈旧、杂乱的电流声里,塞利安沙哑的声音,伴着颤抖、挣扎而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回响在她的耳畔。
「我希望你不要听到这封留言……只是,我真的需要和什么人说说话。」
「我再也受不了了……」
只是听着她平淡的描述,我也能感受到,这位检察官的死,疑点丛生……可弗朗西斯科却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或许,她也在说给那位幕后的监听者听——对于塞利安的死,她没有怀疑,没有愤恨,没有暗中调查;所有的,只是未能见最后一面的怅然。
“每次看到那身制服,我就会想到塞利安,”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迷离、晃动的阳光,思绪也仿佛飘远了几分,“不过,您放心,这不影响我在法庭上的表现。”
因为,那一天,塞利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在法庭相遇,请你一定、一定,不留余力地打败我。」
……
空旷、肃穆的法庭里,只剩下一片直降冰点的寂静——毕竟,就在刚刚,这位法官开创性地,做出了与法律规定相反的裁决。
虽然,对于这个从「神谕」裁判下进步不久的国度而言,宪章中没有任何条文,规定判例的效力低于法典;也没有任何一个原则,要求法官所做的、违背于明文法的裁决,不得溯及于过往的犯罪人。但是,这样随心所欲的裁判,从专业人士的反应来看,到底是前所未有的。
不过,这位站在辩护席上、低头整理着案卷的女士,似乎也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很快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从纸袋里取出了一叠光盘,和文件,神态自若地,来到了法官的面前。
“阁下,”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主张被告人是正当防卫。并请求追加证据。”
不等维尔德和帕拉佐法官来得及开口,她便先发制人地,微笑着上前几步。毫无攻击性的神色,话语中,却是带着不容拒绝的从容。
“的确,这些证据,并没有在庭前开示过。不过,这是因为当时的我有理由认为,无需出示这些证据。毕竟,根据犯罪法规定,被告人从未实施过杀人行为,又有什么必要去辩称她是正当防卫呢?
“哎,请阁下稍安勿躁,我不是说您的裁决有误——虽然被告人保留上诉的权利,但我们无权判断您的裁决正确与否。只是,鉴于这样的情况,我临场追加证据,有正当的理由。
“当然,”她优雅地转过身去,瞟了一眼指尖用力地撑着桌面、神色僵硬的维尔德女士,“起诉人也完全可以申请延期审理——我有充分的证据,并不需要靠突袭取胜。”
话语完毕,只剩下一片僵滞的沉默。那位站在阴影下、急速思考着对策的起诉人,竟是皱着眉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站在我身侧的,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而后者,却只是故作懵懂地,冲着她挑了挑眉。
比起她天真无害的神色,更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一串闪着光的钥匙下、低调地别在腰间的、不知何时拉开了保险栓的配枪……而在我身侧的格罗里欧,似乎,也默默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我身后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将指尖摸向了自己的后腰。
通过出示证件,行动员有随时随地携带配枪的权力——而滥用权力的处罚,就是后话了。
说起来,如果妨害公务罪先于谋杀罪审理的话,此时此刻,她已经作证完毕、退庭离开了。但正是因为一些「意外」情况,她才得以在证人席上,留到了现在。
屏息凝视,无声弥漫的硝烟下,在这场急转直下的审判演变成枪战前,维尔德女士沉静的话音,如适时浇下的冷水般,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没有必要延期。”这位身经百战的起诉人,姿态轻松地,站直了身体,仿佛接下来的辩论,也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这起案件,我们就在这里解决。”
云淡风轻的话音,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解决?如何解决……若有不测,这回被“我”刺伤的又会是谁——其他人呢?会被灭口吗?
我不得而知,站在法官席两侧、身处靶心的两位女士,应该也无法完全预测。只是,弗朗西斯科走向屏幕的步伐,却没有分毫的退却。
虽然……那群手握权柄之人,并不会让她如愿地发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