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一晚

作品:《吞噬

    那是傍晚时分发生的事情。


    太阳西沉,我和阿文德来到了水库边。那晚的天色很好,水天相接处是一片粉紫色的晚霞。四周是青绿的树林,稀稀落落的乌鸦栖息在树梢上,晚风夹带着水汽,令人心旷神怡。


    阿文德张开双臂,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草木气息,刘海被晚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捡了一颗地上的石子,对着树林深处瞄准。


    嚓地一声,几片黑羽飘落,树上的乌鸦纷纷惊弓而起。


    “打中了吗?”阿文德懒懒地睁开眼睛,问我道。


    “打中了尾巴。”


    “啊,是那只。”阿文德顺着刚刚的方向指去。一只失去平衡的乌鸦正趔趄地调整着姿势,在枝头跳跃着,“我就知道,你是我见过准头最好的人。”


    “你要不要试试?”我将弹弓递给她。


    阿文德伸手接过,眯起眼睛,用力将皮筋拉到最大幅度。簌地一声,石子弹出,却只飞了四五米远就落进了水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呀,我从小就不会玩这个,”阿文德耍赖似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来玩打水漂吧——我一定赢过你。”


    我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俯身捞起一把石子,朝着水面飞掷过去。砰砰几声,几圈漂亮的水花荡了开来。


    阿文德在我的身侧蹲下,与我无言地靠在一起,仿佛身外的一切都归于寂静,直到最后一圈涟漪荡开,几只乌鸦扑翅飞起。


    我们的身后,隐约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伴随着一片乱叶抖落,一位身影如飞的女子忽然从树丛里疾奔而出。


    “吞噬者!快跑!”


    随着一声突兀的大喊,女人力气极大地我从地上拽起。不到一秒,阿文德就被甩在了身后。我回头时,看见阿文德的身后已出现了一个黑影,正全力冲刺地朝着她伸出手臂。


    “阿文——”


    ……


    未唤出口的名字化作一声惨叫。


    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左手已陷入身旁“女人”的掌心,只剩下一截的小臂,也瞬间融化进祂的体内!


    ——如同被强酸腐蚀的剧痛,刺得我的大脑与视线一片空白。


    最后的几秒钟,我走马灯般的眼前,交错浮现起他们的脸孔。


    苏其当初,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的吗……


    阿文德呢,已经被抓住了吗……


    在一片天昏地暗的耳鸣中,我听见一声枪响,热浪拂过,血点与肉碎飞溅在我脸上。我失魂落魄地睁眼,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臂,牵拉着一个头颅爆裂的“女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一位身着黑色制服,浑身只露出双眼的女子蹲在我的面前,不动声色地拨弄枪膛。阿文德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她的身后,猛烈地咳嗽、呕吐着。


    不过片刻,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那一具残躯竟然开始蠕动。


    枪声再次响起——这一击命中了祂的心脏。血肉如烟花迸开,吞噬者的残躯静默了片刻,又挣扎着,如蜘蛛织网一般,长出了一丛细碎的血管。


    紧接着,是大腿、腹部、脖颈……黑衣女人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在每一个残躯复苏的瞬间一击毙命。终于,那怪物不再动弹。女人果断地扣动最后一下扳机,我的左臂被散弹击穿,跌坐在了地上。


    我看见四周的树木开始颠倒,天空黑一块、黄一块,黑衣女人的长靴踩着散落的树叶,来到了我的面前。她神色冷淡地朝我伸出了手,散落的几缕鬓发沾着飞溅的血迹,仿佛早已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小心——!”


    阿文德的惊叫忽然响起,几乎是同一瞬间,黑衣女人转身一个飞踢,将俯身偷袭的怪物踹飞出去。落地的一霎那,她反手开出一枪。


    一阵血雾绽开,淅淅沥沥的血点落在地上,远处的怪物终于没有了动静。


    ……


    阿文德忐忑地观察了片刻,拎着从书包里拿出来的医药包,来到我身旁蹲下。地面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人体组织,汗水从她苍白的脸侧淌落下来,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迟疑。很快,纱布网格的触感伴随着尖锐的痛楚划破了浓稠的血腥气,我的神志不由得清醒了几分。


    “那个怪物……死透了吗?”我虚弱地抬起头来,看向黑衣女人。她正沉默地背对着我,注视着怪物的方向。


    “不知道。”女人的指尖点了点腰间的汽油筒,不甘地皱起了眉头,“四周都是树木,也无法烧毁祂的身体。”


    在拥有再生能力的吞噬者面前,烧毁身体是人类确认对手死亡的唯一方式。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补刀都只是浪费子弹而已。


    “我打了支援的电话,”阿文德颤巍巍地,扶着我站了起来,“只不过,应该……还要三十分钟。”


    黑衣女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先往回走吧,”她检查了一下清空的弹筒,扔下手中的沉重枪械,从背后的皮带上取下一柄手枪,动作利落地将弹夹填了进去,“万一这家伙没死,好歹也拉开点距离。”


    “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哦,不……”


    阿文德脚下一软,踩在了一团黏糊带血的头发上。她呜咽了一声,愈发用力地搀住了我的右臂。


    “我的脚没有伤到。”我朝她低声说,“不用扶着我。”


    “可是,”阿文德脸色惨白地,挽紧了我的手,“我需要扶着你——我可以扶着你吗?”


    “当然。谢谢你,阿文德,还有……”


    我回过头去,黑衣女人正背对着我们,沉默地跟在我们的背后。夕阳逐渐消失,树林的水汽很快便浸湿了我们的后背,透过湿透的衣衫,我们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体温。


    “等活着回去了,再来问我的名字吧。”察觉到我在看她,黑衣女人声音清冷地开口。


    阿文德的额角淌出一缕细密的汗珠,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距离她呼叫救援时,竟然只过去了五分钟——却漫长得仿佛是一个世纪。她的手指默默攥紧了我的衣袖,空旷而寂静的树林中,只剩下略带迟疑的脚步声,和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积叶上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煎熬地过去,空气焦灼地凝滞着,只有一只松鼠从面前悠然跳过,将我们吓出一身冷汗。我回头,看见我们来时的方向,远处树木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夜雾中若隐若现,黑衣女人的身影也渐渐和雾气融为一体。


    “我在。”她淡淡地回望了我一眼。墨蓝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显出清透的颜色。


    “那个……”阿文德怯怯地问道,“祂还没有追上来,应该已经……?”


    “吞噬者自我修复的速度不快,”黑衣女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幻想,“受了那样的伤,用半个钟来修复,也正常——救援是不是也差不多该到了?”


    阿文德如梦初醒般,慌乱地点亮了手中的屏幕。目光接触到时间的那一刻,她的脸被亮光照得白了一瞬。她低着头,呆滞地愣了两秒,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又点开通话的记录,很快,一滴发颤的汗珠,嗒地一声,砸碎在她手中幽亮的屏幕上。


    “怎么了?”黑衣女人问。


    “才过去……”阿文德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十分钟。”


    “是吗,”黑衣女人皱起眉头,“时间过得这么慢吗。”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我也是。”我犹疑着说道。


    “有计时器之类的吗?”她的神色很是不妙。


    “有是有……”阿文德流着冷汗,打开了手机的秒表。


    我将头与她们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阿文德手上的屏幕——然而,眼前的一切,不合理得犹如荒诞的梦魇,我不禁睁大眼睛,才慢慢接受所见的一切竟是现实——一秒,两秒,时间的数字如开了慢镜头般,迟钝地变化着,缓慢得能看出些许重影。我抬起头,望向她们同样凝重的眼睛,隐约感到背后森森的寒意。


    “你们看到的……也是这样吗?”阿文德声音颤颤地开口。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浓雾笼罩的树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阵叶片的抖动。阿文德用力攥紧我的手臂,喉咙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良久,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黑衣女人小心地把枪放下,树林间安静得只剩下三个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有些难办了,”黑衣女人摸了一下皮带上的弹夹,“这家伙,恐怕是「异种」。”


    “异种?”似乎在哪里听过。


    “有一小部分吞噬者,能够操控人的精神感知。虽然产生的原因不明,但每一个异种的能力都是特定的。而这个……大概是可以控制我们对时间流速的感知。”


    阿文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救援……”


    “就目前的经验来看,异种还没有影响客观世界的能力。不出意外的话,救援会在真正的半个小时后到达……祂所做的这些,只是用来消磨我们的斗志罢了,”黑衣女人脸色阴沉地扫了我们一眼,“如果你们还有斗志的话。”


    我与阿文德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而且,”她神色凝重地补充道,“从我们的受影响程度来看,那家伙……已经到了附近了。”


    阿文德指尖的力度暗暗加重了,我的背后也冒出了丝丝冷汗。树林的深处,只有徐徐挪动的雾气,和月光下若隐若现的枝桠。


    犹如被困在雾气弥漫的迷宫里,绝望得看不到尽头。


    ……


    一片漫长的死寂后,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很快,一道疾奔的黑影从纷飞的落叶后冲出——在阿文德惊慌失措的尖叫中,那佯死的怪物竟然已修复好身体,飞快地朝我们奔来!


    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便在耳畔响起,我和阿文德急促地喘气,拼命地向前跑去。


    “这个速度,”阿文德惶恐地回头,“是……是正常的速度吗?”


    近在咫尺的枪击声,仿佛每一击都正中我们的心脏。怪物敏捷地闪躲着,似乎比方才还要敏锐几分,子弹将祂身后的树枝纷纷打断折落,却只击中了祂的一侧肩膀。很快,弹夹清空的声响,如死神的钟摆,蓦地响起在我们的耳侧。


    「啪嗒」


    黑衣女人迅速地换弹上膛,扣动扳机。随着一道绽开的血沫,子弹正贯穿怪物的眉心。


    那团黑影忽地膝下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狂乱的尘沙与树叶也一片一片、失力地飘回了地面。


    黑衣女人朝我们赶了两步,似乎也累了,弯下腰扶着膝盖休息。


    “不要跑了,”她微微喘着气说道,“如果,异种的精神影响还在,那我们感到疲惫的程度,估计会比正常情况下,还要强烈几倍。”


    阿文德颤抖着手,又一次点开了秒表的界面。83、84……我们恍惚地看着数字的变化……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如坚定而有力的心跳一般。


    “恢复了!”阿文德的泪水砸落在屏幕上,声音激动了起来,“祂死了,是吗?终于……过去十二分钟了!”


    黑衣女人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闭上眼睛,一滴汗珠顺着她的鬓发滑落,在树叶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身上,还有武器吗?”她缓了一会,开口问我们道。


    “如果……弹弓算武器的话。”


    她没有回话,沉默了片刻,又声音低沉地开口:“现在过去多久了?”


    “十,十三分钟,”阿文德略感不妙地皱起眉头,“我们这里,时间是正常的……”


    “是吗,”女人无奈地冷笑了一声,“现在集中对付我一个了吗。而且——从你们说话的时候,语速是正常的来看,这家伙的能力,相当收放自如啊……”


    话音落地的瞬间,我听到耳畔,阿文德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模糊的夜色中,趴伏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抬起了上身。


    那是一具三、四十岁左右的身体。我们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皮肤惨白而无血色,眼神空若无物,暗红色的血污触目惊心地,结在她的脸、脖子和胸膛上。


    黑衣女人不由分说地举枪——电光火石间,一阵乱叶翻舞,断枝掉落,疾飞的子弹尽数被躲开。


    她垂下持枪的手,只犹豫片刻,便朝着我们的方向全力奔来。不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将手中的枪械飞快地朝我掷去。


    目标在空中疾速地转了几圈,大脑还未及思考,我的右手就已经接住了枪柄。黑衣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一个急刹转身,将身侧的树枝生生掰断下来。


    她这是……


    我低头,凝视着手中尚带余温的枪柄,掌心渗出了缕缕汗液。


    让我开枪吗——在怪物还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


    如果说,她眼中的时间正在被控制的话……在我眼中流畅自然的动作,在她的视角里,便可能变得忽快忽慢、捉摸不定。怪不得,好几次攻击都被堪堪躲过。


    也难为她,竟将破局的希望抛给了素不相识的我们。


    但是,我的话……真的可以吗?


    我看向阿文德,她也随着我屏住了呼吸,目光笃定地朝着我点了点头。我努力控住微微颤抖的右手,瞄准了眼前的方向。


    随着砰地一声爆响,怪物的颈侧炸开一道血花,身体僵直地向下倒去。还没来得及落地,一根尖锐的树枝便横空贯穿了祂的眼眶——紊乱的步伐停下了,代之以凄厉的惨叫,幽幽回荡在宛若凝滞的空气中。


    灰色的烟雾渐渐弥漫开来,我的手腕脱力地垂下,掌心被枪械的后坐力震得生疼。


    黑衣女人也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不过片刻,又立刻强振起精神,握住了身旁的一根树枝。


    她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方才那一番缠斗,不知在她的眼中是多么漫无尽头的噩梦。她的皮肤泛着令人不安的白色,即便是厚重的制服,也明显湿透了地贴在她的身上。


    一片疲惫至极的沉默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异动。我顺着阿文德的发白的指尖望去——跪在地上的吞噬者双手颤抖着,竟然将右侧眼窝的树枝生生拔出了一寸,粗糙生硬的树皮上,蛋清般黏腻的血污清晰可见。


    只是,还未等祂来得及下定决心,黑衣女人便猛地一个飞踢,将祂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随着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闷响,怪物颤抖着捧住自己的血流如注的脸,撕心裂肺地哭号了起来。


    黑衣女人仰着头,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渐渐平复着胸口的气息。良久,她捡起方才掰断掉落在地上的树枝,树枝的断面划过沙沙的落叶,如一把拖行的长剑。


    “不要……”


    被钉在树上的吞噬者惊恐地瞪大仅剩的一侧左眼,充血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的眼皮也下意识地跳了一下,不禁侧过头去,眼底仿佛也泛起一阵酸涩的疼痛——大概是由于本能的恻隐,和恐惧。


    若非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幕,眼前的怪物,只是一个浑身血污、落难的普通女人而已。


    “我、我已经没有办法恢复了!”祂望着黑衣女人无动于衷的脸色,愈发绝望地哭喊道,“求求你,好痛!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好痛……杀了我……


    我的脑海中,忽然刺痛了一瞬,仿佛有什么扭曲的画面从眼前闪过,定睛看时,却是已无影无踪。


    黑衣女人不为所动地,将树枝高高举起:“如果我能杀死你的话。”


    利木自眼眶刺下,鲜血喷涌而出。吞噬者以一种扭曲的跪姿,被钉在了月光朗照的地面上。


    ……


    后来的十五分钟,祂果然再没有追上来——或许,是已经痛得休克了过去。我们三人失魂落魄地走着,再也拿不出一丝回头的力气。黑衣女人沉默着跟在我的身后,微弱而紊乱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直到救援的探照灯照透黑夜,她才终于脚步一软,轻轻地倒在了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