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蜉生平江
作品:《长风行》 江南的气候总是令人难以捉摸,半晌前分明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连绵不绝的雨丝自云霄飞落到辽阔的江面,泛起阵阵涟漪。不过多时便使这江面上升起了一层薄雾显得朦朦胧胧。
辽阔的天地之间,只有一叶小舟自远方破雾而出,摇摇晃晃行驶于江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雨势也不见小。白发苍苍的船夫身上蓑衣早已浸湿,雨水从草帽的边缘流下。
他用力将脸上的水珠抹去,撑着船桨操控着小舟向港口驶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身猛的震动了一下,将里面的旅人惊醒。
船夫将木锚投入水中,以此固定好船位,随后将船头的粗绳绑在系船柱上,避免船顺着水流飘走,最后在船与岸上的空隙处,铺下了几块木板。
做好这一切后,船夫返回船舱,小心翼翼的掀开内间的帘子:
“卫公子,到了。”
现在已是初春,气温渐渐有了回升。南下几日,所到之处皆是春暖花开的样子。那岸上的人早早的就将棉衣脱下,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船舱里的旅人低咳了几声,应了船夫的话,披上厚重的斗篷后才从船舱里缓缓走出来。
饶是船夫见多了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客人,仍是隐隐约约觉得面前这位公子与常人有些不同之处。
木簪束发,穿着一身青色直裰,手上握着把普通的青色油纸伞。
许是身体本就有恙,再加上这几日在船上历经风浪颠簸久了,身上很明显的带有一丝病气,却也遮不住他的丰神俊朗,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完全不为过。
明明是一副落魄读书人的打扮,却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丝贵气,真是奇也怪哉。
卫煜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对着船夫拱一拱手,从行囊中拿出了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道过谢后,他撑开油纸伞,踩着船夫刚刚搭好的木板上了岸,身影融入到江南的蒙蒙烟雨之中,渐行渐远。
船夫望着远去的背影,将那几块碎银在手中掂了掂,挑着块大的咬了一口,看着上面清晰的牙印,眉开眼笑,:
“这才几日……又是一笔好生意。”
他转身将木板收入船舱,将木锚从水里拉上来,解开系船柱上的绳索,拿上了船桨后任由小船再次飘入江流中。
老船夫望着茫茫江河,摸出怀中的木牌捏起衣角擦了擦,喃喃自语:
“这江南……怕是又要乱起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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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江南水乡,最不缺的就是美景。
目光随意一扫,就能望见朦胧春雨滴滴答答落到飞檐上,又顺着青瓦摔碎在地上,碰出阵阵如玉般的碎响。街道上过客来来往往,马蹄踏过路上积出的水洼飞扬起水花。
远处的河流之上,游船画舫早早就在屋檐下挂上了样式精巧的走马灯。明明暗暗的灯火再伴随着动听的丝竹声,为里面的吟诗作画的贵人们又增添了几分雅兴。
地方无战事侵扰,百姓生活安定,俨然是一副盛世模样。
许是下着雨又逢日暮时分,街上的人倒是渐渐的少了许多,还留在街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
卫煜撑着伞,独自一人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徐步走着,相比于之前其他结伴而行的路人便显得有些孤寂了。
渐渐的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好似浓墨一般铺洒在卷纸上,借着还未完全褪去的水珠缓缓散开很快便铺满了整张。
卫煜抬眼望了望渐渐暗淡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路走到了尽头,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
他逐渐慢下脚步,停在了一筑小楼前。四周青竹环绕,疏影横斜,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青翠欲滴,给这小楼多添了几分清幽和宁静。
这两层小楼旁竖着一根高杆,上面挂着一副破破烂烂的已经脏的快要看不出颜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引人注目。上面还用丝线绣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蜉生客栈”。
单论这面大旗,倒是有几分“任由风吹日晒,我自屹立不动”的气概,也正符合江湖人的做派与那青竹相得益彰。
不过再看这小楼外面,倒显得有些寒碜了。朱红色的墙皮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了里面的青砖,再加上江南多雨湿润的气候,墙缝中已经长出了青苔。
不仅如此,那屋檐边上的的青色瓦片也松动了几块,摇摇欲坠。一眼望去,光秃秃的一片,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掉下来几片。
卫煜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到客栈的屋檐之下,被风雨吹的摇摇晃晃的白纸灯笼还在散发出幽幽光亮,勉勉强强为来往的旅客指明道路。
他略微抖落了一下伞面上的雨珠将油纸伞合上,几步跨上了台阶。风雨裹挟着人往里走,年久失修的木质地板和木履摩擦,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却也掩不住客栈里传来的嘈杂。
轻轻推开门,混合在一起的各类食物香气掺杂着酒气扑面而来。
从外看不显,这客栈里面倒是别有洞天。里面的大堂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张桌子,上上下下都坐满了风尘仆仆的旅人,高台上白发苍苍的说书人眉飞色舞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引来一阵叫好声。
几个青花瓷的小茶壶零零散散的放在榆木桌子上,上面还有些刚盛上来的酒菜,还在散发着热气。
最里面似乎还有个两进小院,看样子是为客人存放马匹杂物的,此时已经满满当当了。
客栈内实在是拥挤,青年人本就单薄的身体穿过人流就废了不少力气。
路上还撞见个约摸三十岁的男子,那人撞了人也不道歉反而还骂骂咧咧的堵住了本就拥挤的道路。卫煜定睛看了看那人的相貌,一副凶狠的样子身上还有着浓重的酒气。本着出门在外不必惹事上身的道理拱手赔罪了两句才顺利挤了进来。
眼尖的店小二小跑过来迎客,人长得壮硕笑的憨厚,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搓着带有伤疤的手,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往大堂里面带: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卫煜笑了笑,看着上方竖立的招牌,思考片刻后从荷包中取出足够的银两递过去,随意指了几道板子上的菜名:
“住店,天字号。再给我上些你们店里的好菜。”
小二接过银两,环顾了一下周围,成功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桌客人刚走不久的空座。他招呼着伙计收拾掉上一桌客人留下来的残羹剩饭后,殷勤的招呼人坐下,记好菜单后就匆匆的忙着接待下一位客人去了。
趁着上菜的空隙,卫煜拿起那做工粗糙的青花瓷壶,往茶杯里倒了点茶水,茶沫浮在表面,茶汤也是浑浊暗沉。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是,这江南的小小客栈里哪有什么好茶。但出门在外条件有限,一路走来也是干渴的很,便也不再计较这些。
卫煜端着茶杯浅啜一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的人,目光微微落到了邻桌。
三五个蓝袍人,装束各有不同,但都是腰间别剑,一副江湖人的打扮。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效果明显不尽人意。
其中一人夹了一筷子的菜送入口中,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听说了吗?那里又出大事了。”
同行的人大多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但仍有人有些不明所以:
“兄长这番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那人满脸通红身上酒气冲天,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发问的那人一眼,警惕的扫了扫周围,试图避免被人偷听了去:
“真是榆木脑袋,还能是哪?那肯定是京城啊。听说前一阵子皇帝给自己过生辰,开了个万寿节,花了多少金银财宝。那阵仗,听说是唱了个三天三夜……啧啧啧……”
那人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一丝贪婪的光芒,又被旁边人催促着赶紧讲下去:
“听说那万寿节上跑来了个刺客……没想刺杀不成,把皇宫里供奉的一个什么宝贝偷了!听说那宝贝价值千金,皇帝正派人找呢!”
同行之人摇了摇头,一脸失望:
“兄台你醉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地方又流出什么武功秘籍了呢。不论此事真假,朝堂之事,咱江湖人还是少打听为好。”
那人看见朋友们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由得着急了起来。他一拍桌子,桌上的瓷碗酒盏同时一抖:
“诶,你…你们…可别不信,这可是我连襟内侄的兄弟在隐玄阁帮工听到的,昨天我同他喝酒,他亲口告诉我的!”
卫煜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几滴茶水不慎撒在了桌面上,他低着头眼中多了一丝阴霾,但很快的恢复了正常。
隐玄阁……真是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江湖上,人们将隐玄阁、天机楼和梦华阁并称为江湖三居,甚至传出歌谣:
“隐玄谋事,天机窥天,梦华迷心。”
这隐玄阁可了不得。立朝百余年,它就存在了百余年。都说庙堂上有皇帝的锦衣卫,那在野就有隐玄阁的黑羽探。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握世事玄奥,解暗藏之谜。”
它乃是大雍朝最大的江湖情报组织,以售卖天下能人异士秘闻为业,情报网囊括朝廷官员,江湖侠士,乡野草民。不过据说私底下也有些买凶杀人的勾当,然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隐玄阁阁主常年佩戴银质面具,从不以真正面目示人。除身边近侍无人知晓其真容,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姓甚名谁都难以知晓。
除此之外,隐玄阁内还藏有多位高手,阁内众人皆武力高强。据传本任阁主曾一人一剑击退仇家派遣的数十名杀手,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诸多传说,给它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这么多年它不仅在江湖上吃的开,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名气。
……
恰在此时,小二手端着木盘小步走过来放在了桌上,打断了卫煜飘向天外的思绪。
他一面吆喝着,一面将木盘上的菜肴轻轻的放在桌上:
“客官,您的莼菜鲈鱼、东坡肉、西湖牛肉羹来喽。”
卫煜浅笑着颔首道谢,目光一瞥,就看见在托盘上的还有一个酒壶与几个小巧的酒盏,看样式倒是比桌上的精巧不少。
店小二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将酒壶酒盏轻轻放在桌上后指了指卫煜斜前方的柜台处:
“这是咱们掌柜遣我送来的,方才忘记跟公子说了,客官莫怪。这等好酒,咱掌柜一向只送有缘人。”
卫煜摇了摇头:
“无妨,替我向你家掌柜道声谢。”
他偏头看过去,那坐在柜台旁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正在低头仔细核对着账目,手上不时拨动着檀木算盘,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样子。
黑衣掌柜似是感受到了来人的目光,抬眼望过去微微点头示意,露出一个微笑。
卫煜拿起酒壶,将里面的酒缓缓倒入了酒盏中。一股酒香扑面而来,酒液清澈透明,香气优雅舒适,令人心旷神怡。
他眼睛一亮,浅尝了一小口,心里喟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怀念:
“这就是平江府的‘醉春风’啊……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对着那个方位抬了抬手上的茶盏,那男子会意,放下手中算盘走了过来,寻了一个空位坐到了卫煜对面。
卫煜放下酒盏,道了一声谢:
“多谢掌柜好酒,不如坐下来一同吃几口?”
旁边的店小二瞅着掌柜脸色,见其同意便招呼着人又送来一副碗筷恭敬的递过去,随即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却相对无言,都只管低头吃菜,但也在暗暗观察着对面之人。
卫煜夹了一筷子东坡肉,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不知掌柜尊姓大名?”
黑衣掌柜放下木箸,拿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
“免贵姓芸,芸魕。听客人口音好似还是我们平江府人士,但又带了些北音。”
“掌柜好耳力。在下年少时家中有些变故便举家北上了,多年未归便想着回来看一看。”
“原是如此。”
卫煜望向侧前方的柜台,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面书写着客栈名——“蜉生”,墨色的大字,矫若惊龙飘若游云,跟这乱哄哄的景象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知这客栈名字是哪位高人所起?倒是颇有意趣。”
芸魕给自己续了一杯酒水抿了一小口,借着昏暗的光亮望着一旁从木窗奋力飞进来的小虫,淡淡开口:
“是我所起。蜉生蜉生,无论什么事物在浩渺的尘世中都无法存留,又显得那么渺小,蜉蝣是,人亦是。”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刚缓和了几分的雨势再次倾泻而下,快得如骏马奔腾,气势磅礴,震天作响。
芸魕饮尽了酒盏中最后一口酒,将袖中的做工精巧的钥匙拿出来向人推了过去,灰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
“天色已晚。天字一号房,卫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