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啊,妖精

作品:《试探春风

    李生一双沾满血污的眼睛大睁着,瞳孔涣散,他周身都发着抖,剧烈的喘息从他唇齿间溢出来,带着汩汩血沫。


    “把他的头抬起来!”苏念大步走到李生身边,眼疾手快地在他后背处塞了两个枕头。


    剧烈的咳嗽击打着众人的耳膜,血腥味弥漫在狭小局促的医馆中。


    “你别乱动,药呢?拿过来。”苏念大声说着。


    众人自觉给她让开地方。


    苏念拿开堵在伤口上的白绢,石臼里被捣成浆糊状的药草被她小心地铺在伤口上,再用白绢层层缠裹固定住。


    李生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周身忽然迸发出可怖的力量,草药在他的挣扎下四处散落在床板和地面。


    “啊!——啊!!——”他尖叫着,嗓子里汇聚着血块。


    “都说了别乱动!来人按着他!”苏念眉头一皱,呵斥道。


    “别杀我!别杀我!救命啊——救命!!”


    “没有人要杀你,是我,我是苏念!”


    李生还是不停地尖叫着:“救我!救我!我好疼!啊——”


    他不行了。


    苏念觉着自己周身的血液也随着李生的尖叫一点一点凉了下去。随着李生剧烈地挣扎,草药糊下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湿了苏念的双手和前襟。那双手分明救治过无数浣溪镇的镇民,如今却像一个稚童一般,僵在半空。


    “苏姑娘,下一步怎么办?哎呀他的伤口又崩开了!”


    “啊呀!他不行了呀!他咯血了!”


    “快来按住他的胳膊!他怎么突然这么大力气!”


    苏念觉着脑海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双手卡在她的咽喉。花白与黑雾她眼前交织,最终融汇成如同鲜血的猩红,钩织成焚星崖的血景。她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


    老妇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念念,混合着抽噎:“我的孙子......啊......是谁把我的孙子伤成这样?”


    是谁?


    场景忽然变换,她的身躯在逐渐缩小,连声音也变得稚嫩。血雾渐淡,如云开雾散,湛蓝天空下,一个周身沐浴在日光下的白色身影向她伸出手。


    苏念忽将自己从那血腥的幻梦中抽离,她紧咬银牙怒喝:“白绢给我!其他人按好他!”


    她三五下将手里的绢布撕成细条,在李生的大腿、胳臂处用力缠紧,四肢血液外渗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麻沸散,左数第二列第三个格子里的,拿给我。”她迅速冷静下来。


    李生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她,他的四肢已被人牢牢固定在床上,初醒时依靠恐惧的混劲随着血液流出他的躯干,他如一条濒死的鱼颤抖着。


    苏念接过麻沸散,一手捏住他的面颊,迫使他抬头张开嘴,另一手不由分说地就向他嘴里灌下去。


    “是谁做的?你有没有看清是谁?”苏念问着。


    “我不知......咳咳咳!”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苏姑娘,鱼线来了!”身后有人高声叫喊。


    苏念放下药碗,道:“睡着的时候好好回忆回忆,不准死,你奶奶还在等你,明白吗?!”


    鱼线穿过银针,穿过李生惨不忍睹的腹背,在伤口上编织成规整、密集的网,苏念的双手如抚琴一般优雅,触及之处只留下银针刺破皮肉的轻声。


    她的双手不再颤抖,李生周身的伤口在她面前绘制成一幅残缺的画,她的工作仅仅是将残缺的部分用银针补全。


    “把药敷上,用白绢包扎好。”


    苏念洗净双手的血污,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亲手来做。


    李生昏睡着,苍白的肌肤透出阵阵红晕,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一张脸皱巴巴的,齿间不时溢出痛苦的呻吟。


    苏念不知为何,想起了同样身负重伤的墨尘。


    她往后院瞥了一眼,那盘卖相并不好看的炒鸡蛋已经完全冷掉了,旁边还掉着半块带着牙印的饼,这顿饭墨尘只吃了一口鸡蛋而已。


    她回过神来,往外轰着人:“好了好了,没事了,都别在这里呆着了,回去忙自己的吧!”


    “苏姑娘,你自己没问题吗?要不还是......”钱老板边说边伸着脑袋往后院看,苏念眼疾手快地往他面前挪了半步,挡住他的视线。


    “放心,一时半会儿他醒不过来,你们都在这儿吵吵闹闹的,病人还怎么休息?”她推搡着众人往医馆的大门走:“何况目前还不知道是谁袭击的他?大家还是都回家老老实实呆着,万一伤人者还没走远,咱们聚集在这里,岂不是都很危险?”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隐隐含了些恐吓的意味。


    “苏姑娘,我想......”老妇随着人流退到门边,欲言又止。


    “......李婆婆,您先回去拿点日常要用的东西,若是愿意住在我这医馆就来吧。”苏念轻叹了口气,“左右我一个女子,有时照顾起病人不方便。”


    “好!好!”老妇满口应下,人流如数退出医馆,苏念砰的关上了门。


    她快步走回李生旁边,用手背在他额上试了一下温度,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还好,没有发烧。


    或许是发现的及时,情况暂时不算特别棘手。


    她细细检查了一遍李生周身的伤口,她的缝合技术不算出色,在这个普遍用药汤子续命的地方,生死大多凭天命,她也说不清楚这样大动干戈地缝合治疗会不会导致更严重的感染。


    肩胛骨上一处浅薄细微的伤口刚才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如今已经自己止住了血,暗红的结痂显示着隐隐愈合的趋势。她弯下腰仔细看着那伤口的形状与深浅,脑海里描绘构思着那把凶器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救他?”清冷的语调击碎她的重重幻想,她抬起身。


    墨尘倚靠在后院小门的门框上,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早上他带着人来找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所以你就把他伤成这样?”苏念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绢布和药草。


    “我以为你能看出来不是我做的。”墨尘淡淡说着。


    “不是你,那是今早与他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做的?”她重新拿起竹筐,向小院的方向走了几步:“我只能看出来,浣溪镇有能力把他伤成这样的只有你们两人。”


    墨尘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他晦涩地开口:“他身上是刀伤,我不会用刀,玄阴教的弟子也不会用刀。”


    “既然不是你做的,你跑什么?”苏念终于走到他面前,把竹筐扔到他怀里:“过来给我帮忙。”


    “看着,这是连翘、决明子、夏枯草、金银花和栀子。”苏念一一介绍着,“这些都是清热解毒的草药,你要记住。你和他虽然都是受了外伤,但体内肝火少不了,若是任由肝火发展,终会头痛发热,到时就麻烦了。这副药每天都要煎一副饭后饮用,但是这些草药性多寒凉,不可多饮。”


    墨尘抱着竹筐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苏念从这几个草药对应的柜子里各取出少部分,又拿出一杆精致的圆形带底座的小秤,细细地将每种草药都称了一遍,确定好数量后才一齐放进了药盅里。


    “连翘、决明子各一钱,夏枯草、金银花和栀子各两钱。”苏念说,“对应的斤两也要记住,另外尤其要记住过犹不及,是药三分毒,如果拿不准,用量宁少勿多。”


    她把药盅端到炉火上,指挥墨尘从井里打出一桶清水,灌满药盅,最后盖上盖子,小心地控制着炉子里的火候。


    “要文火慢煎,才能发挥出药效。所以下面的炉火要用一半干草一半柴火,干草烧的快,等烧净后就补充柴火进去,你看着,一直保证炉子下有两三根柴火就行,太多的话火就大了,一旦药汤熬干,这锅药就全废了。”


    墨尘一一照做。


    他话不多,但做起事来还算麻利,直到药炉缓缓冒起白气时,他才转过目光,盯着院外早就被苏念遗忘的那盘炒鸡蛋。


    “药王谷的人都是你这样的么?”他有些懵懂地发问。


    “什么?”苏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五脏庙早已在悲愤地叫嚣。


    “为了救人,可以不吃不睡,你不会累不会饿吗?”墨尘说,“而且还是救你讨厌的人。”


    苏念哈哈一笑,用那块自己咬了一口的葱油饼卷了几块碎鸡蛋,然后丢尽嘴里咀嚼着:“其实你就是饿了,对吧?”


    墨尘淡淡看她一眼,不答。


    苏念三下五除二地咽下口中的饼,又取了一块卖相好些的,在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鸡蛋,然后卷成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饱满大蛋卷。


    “喏,先吃饭,一会儿还要喝药。”


    墨尘瞥开眸子:“我不吃凉的。”


    “你差不多得了,我给你个台阶你就应该顺着往下下,挑三拣四的,我这儿又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的大丫鬟。”苏念拿着卷饼在他嘴边戳戳:“你尝尝,大少爷,凉了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墨尘的嘴角被蹭上了油污,他的眉心肉眼可见地微微拧在一起。


    苏念恶从胆边生,像是诱拐良家妇女似的:“吃啊吃啊,吃完了才有糖果——”


    她的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墨尘扶着她的手腕,转过脸,轻轻地、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苏念于是又看到了他的贝齿,他淡红的舌尖一卷,眉心舒展开,喉结微微颤动,那口饼便顺着他的咽喉滑进胃里。


    啊,妖精。苏念想。她吞了口唾沫。


    那卷饼被她触电般地扔到墨尘手里,她背过身去,低头盯着地上的药炉。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什么话?”苏念的脑子好像也受了伤,现在不太好用:“我忘了。”


    墨尘淡淡:“那你记性真的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