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作品:《错位

    05


    崇辉地产集团年中董事会。


    沈曜辰是参加了的。


    他目前在集团旗下负责酒店模块的二级子集团,即崇越酒店产业发展集团,担任首席运营官COO一职。考虑到子集团整体持股最多的两位执行董事即沈斌与方瑶,他的双亲,这位二代年纪轻轻进入集团担任重要职务是相当合理的。


    董事会一般一年两次,常设在年头年尾,很少在年中进行;不过近期行业动向有变,基于宏观战略决策考虑,总部比较临时地决定了这次会议。双亲作为集团董事出席,他则取代以往父亲的角色,作为子集团负责人列席汇报。


    沈家三代子弟,他不是第一个列席董事会,却是坐上董事会席位年纪最轻的。在场的绝大多数是亲戚,数位长辈勾心斗角数十年,会议上见他出席瞬间就明白,二房这是要全力推举他当做上位筹码。二房的沈斌不算很成器,老婆孩子却个个能干,方瑶高管时期以一己之力把崇越打造成家喻户晓的品牌,等到一双儿女长大,合力开辟的高端轻奢线更是近乎垄断近年来年轻人的高端住宿需求。自然,这一板块的营收远不及集团主业,但地产行业江河日下,曾不被重视的酒店板块反而因现金流韧性提升战略优先级,二房话语权自然水涨船高。反倒成了优势。


    说是董事会,大家都是亲戚,某种意义上也像家宴。会上老爷子点名夸赞二房。人到中年,妻儿全力扶持,竟生生将曾经最不被父亲看中的二爷托举至此,沈斌春风得意,难免飘然;倒是妻儿神色冷静,汇报利落,更得董事长青眼。因而会后特意留他,点了一句——「儿女年纪大了,该避嫌。」


    董事长沈崇福,沈老爷子,一手将沈家开辟至如今庞然大物的传奇人物,不必多言,早知道一对孙辈□□的脏事。以往不说,实则是未将其作为继承人看待,如今一是时局所致,二是双生子过往三年已有项目成就傍身,三是此番会上沈曜辰表现出众;董事长欣赏孙辈才气,才愿提点这一句。——他说的事,最好尽快、尽好地办。自然,不办也无甚坏处,但办好了更不乏好处。何况在这种大家族里,能被董事长注意到已是一种隐隐的偏向。沈斌迫不及待想要抓住这一瞬天平的倾斜,向董事长表忠心,——恨不得当天就命儿子找个姑娘成亲。


    这事沈曜辰当天就知道了。


    沈初曦反倒是第二天才听说。


    因为她没参会。


    其实崇越高端线成就是双生子共同打造,细究起来,核心方向大多由数年互联网运营经验的沈初曦决策,她才是真正主事人。但,还是那句话。她结婚了,孩子姓叶。


    所以COO是沈曜辰的,列席资格是沈曜辰的,业绩也是沈曜辰的。


    或许根本原因也不在于她结婚与否。


    毕竟从婚约未定的中学时期,沈斌的秘书单线联系的就是沈曜辰,家宴后被沈斌带去公司学习的就是沈曜辰,提前一年毕业、基层轮岗经验丰富、踏上铺好的路、不必被员工诟病空降的那个人——就是沈曜辰。


    沈曜辰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饱含憎恨,永远欲壑难填,她也不明白。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为什么偏偏不是她。——他们甚至是双胞胎。为什么?留学四年,她个人事业风生水起,家族事业却难插手半分,最后的最后,还是只能牺牲婚姻和子宫,获得一个「空降」的机会。她怎么不恨?她恨得要从漆黑的眼里淌出权欲的血来。那血也是她的,她也要卖出一份好价钱。其实沈曜辰做错了什么呢?他恐怕是这庞大而冷血的家族中唯一对她予取予求、全心全意、真情实感的人,他们血脉相连。他不在乎权力,也不认为权力有多么难得,他愿意做她的傀儡,拱手相让。——可凭什么是「让」给她?


    凭什么她不能「拿」?


    权欲与横生的恨意早将她的心染成漆黑。她自然知道丈夫那位情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充当的是多么可怜的角色。多么身不由己。可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了,他们早习惯了身不由己。她也是,她愿意跟叶青这么个不着调的废物结婚生子吗?沈曜辰也是,他愿意像条狗一样被姐姐牵着往前推吗?他愿意因为董事长一句话就被亲爹亲姐当做种马随便挑个姑娘配种吗?叶青也是,他愿意放弃十年的电影梦,每天在集团陪笑受气被人奚落干他根本不爱干不想干也压根干不明白的工作吗?没有人愿意。没有人想做什么就做了。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他们所有人早习惯了这个交换法则。所以虽然对不起那姑娘——即便她明知道这行径对她和他多么残忍——她还是与「丈夫」一同做下决定。


    沈曜辰接电话时姐姐不在身边。


    当时他在公司看报表,沈初曦在外跑宣传。电话那头,叶青说姐姐知道,他就有所意识,再问一句,听说这次行程姐姐不去,便明白了。


    叶青比他先知道沈初曦不去挪威。


    所以他们夫妻俩商量好的。


    他没再问。


    年中董事会才被点,这个节骨眼往他屋里塞人,什么意思,他有数。


    他有数。包括这个人选,他们为什么选她,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稍微细想便明明白白。


    他只茫然了很短、很短的一小会儿。


    就接受了。


    其实对象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可能有点脸盲,包括都说是绝世大美女的姐姐在内,他从没觉得任何人好看。


    他只是习惯接受父亲和姐姐的安排。


    任何安排。


    他不讨厌黎潮。


    他们都清楚黎潮在这场博弈中承担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是最被动的那一环。她跟他们所有人都不是一类人。她是个挺好的女孩。


    要说同情,沈曜辰没有那么柔软的好心肠。何况他自己身陷其中,没有关心他人的余裕。所以说黎潮是好人,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好人。她落到这一步,还能保持一点善心关心他人。


    她是拿到很多钱,阶级跃升,然而越是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越清楚她现在多空虚。豪门常出情种,因为他们太空虚,身边环境太扭曲,太需要真诚的、剥去浮华的、毫无保留的「爱」。这样的爱,往往反倒不需要太多金钱。大家都是人,除了生来少点什么的那些,其他人,玩得多了回头看看,少有不羡慕寻常人家感情恩爱简单。


    他们之中,多的是暮年回首,没有一人真心可信。双生子彼此相爱,是幸运的。即便这爱里掺杂太多扭曲的漆黑恨欲,那仍然是爱。叶青也是幸运的。因为情人的爱恨都因他而起,与他身后的东西无关。


    那她呢?


    她会觉得幸运,还是不幸呢?


    ……


    『下午有空吗。』他发消息。


    『过来一趟?我派司机接你。』


    ……


    ……


    电梯刚好抵达31层。


    场上有奥瑞科技的韩总,今天作为并购子公司代表参会,总助调岗一事上两人有些渊源,叶青全程保持微笑、举止有度。席重亭同他有旧怨,不过都是做生意的,场面上谁也看不出谁的心思,大家到底都是在笑。至多做父亲的提点两句儿子,倒显亲昵。出董事长办公室,三人有说有笑,至电梯抵达高管楼层,叶青点头致歉离场,却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插曲。


    黎潮黑衫白裙,薄肩挺直,神色疏淡,手拎提包;刚巧站在走廊,大概在等电梯。


    双开门打开,叶公子迈步走出,里头还留着他和韩总。她视线扫过,礼仪得当,微笑颔首,脚步却顿住。叶青察觉心上人进退两难,自然笑道:“怎么出来等?陪我回去拿个东西。”便顺理成章将她引回了办公室。


    身影渐远,电梯门缓缓闭合。


    先说话的是如今已成为晟奇旗下子公司负责人的韩阅,语调仿佛闲谈。


    “那位就是黎秘书,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


    “韩总后悔没有?”他笑道,“调走一员得力干将。”


    “怎么能叫后悔?晟奇家大业大,入职便是平步青云。这才对黎秘书好呢。”


    “可惜黎小姐过往一身才华,进了晟奇,只能做些基础工作。”


    “这可是未来董秘,席总慎言。”韩阅也笑,“基础工作?不过是当下罢了。过几年咱们都要跟黎秘书打好关系的。”


    “我看黎小姐性情很冷,不像能轻易打好关系。”


    “是么?”韩阅意味深长道,“或许只是砝码不够重,筹码不够多…哦,十五层到了。先走一步,席总。下次再聊。”


    专用电梯悬至地下车库。他靠在灰白梁柱,正对电梯,心情沉郁;正要打火,想起上海车库禁烟,又把火机揣回去。不久,员工梯下降,话题中心墨衫白裙,裙摆摇曳,停在身侧。


    “席先生。”她轻声提醒,“您的车到了。”


    “嗯。”他声音低沉,视线投向远方。“等你呢。”


    “…我下午有约。”


    “什么约?”


    “比较重要。”


    “自己去?”


    “对方司机来接…啊,应该就是那辆。”


    她抬起头,他循方向望去,火山灰帕拉梅拉,车身圆润无棱,行政加长版,典型的商务车;没忍住一挑眉。


    “又是哪位老板,要黎小姐单独接待?”


    这话有些不大好的隐喻,仿佛说她是交际花。也是事实,上班时间,她一个秘书,要一辆行政级豪车单独来接么?自然,倘若涉及机密,也有秘书单独碰面的需要,不过考虑到她的身份和实际工作,这种想象很牵强。


    席重亭讲话一贯让人不舒服,偏爱找她聊天,两人都知道是玩笑。她以往从不搭茬,多半含怒瞥他一眼;他可能就想看这含怒的一眼,看了便心满意足,低头去哄。但今日黎潮神色怠惰,罕见地回应了。


    “姓沈。”


    姓沈。


    叶青那位背景雄厚的妻子就姓沈。


    他第一时间想到一些家庭伦理情景剧,语调冷下去。“他就让你自己去?”


    “是呀。”


    她仿佛有些乏了,视线还落在那辆车,重心便微微后倾,神游物外似的,往他肩上轻轻一靠。


    “也不能次次要他陪。”


    席重亭隐约意识到两人讲的不是一件事。但思绪明晰之前,女性垂落的指尖已若有若无擦过他掌心的旧伤。他瞬间捉住她的手,低下头,语气多少有些危险。


    “怎么,又不去了?——黎小姐,我今天下午可是有空。”


    不像上次,被她撩得不上不下,半场会议心不在焉,耳朵听着离心机,笔下写成半个黎。三十多岁的人了,正儿八经的高精尖会议,在本上写姑娘的名字,这都是多大岁数做的事?一低头他自己先被逗笑。笑将出口,思及她滴落的泪,只剩一声低叹。结果会议结束,姑娘目不斜视,跟着领导上车走了;倒是年轻有为的集团副总裁多看他几眼,仿佛神色自若,只是凝视他的时间长些、视线冷些。


    一场湖畔插曲,除去白纸上半个不忍写完、不舍涂掉的黎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就像她跟季晓那场婚姻。


    她真忍心,派个叶家的律师跟季晓谈;半点情面不留,一并收走婚房钥匙。除过一千二百万打款并只待冷静期过便公证付清的五百万购房折现,没给丈夫留下一点念想。


    银行交接当天,季晓还想着要谈。直至看见贵宾室律师公事公办,亲切叫他季先生,静站片刻,终于坐下签了字。


    一千二百万。加起来接近两千万。


    她跟叶青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半年。


    协议签订在七月最后一天,当晚友人找他喝酒。钥匙交了,女主人走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季晓无家可归,除去卡里足以成为银行大客户的一笔庞大现金流,仿佛一无所有。酒过三巡,席重亭说先住我那,我平常住公司,不常回;话音被特殊铃声打断。


    ——新消息。


    七月末尾,夏夜室外。蝉鸣阵阵,附近有酒鬼大笑,夜风拂去闷热。腻热空气蒸腾炙烤肉香。地上酒瓶微微滚动。


    被妻子残忍抛弃的友人静坐对面,缓缓低头,看向亮起的手机屏幕。


    消息备注为『老婆』。


    『离婚协议-202X0731-签字扫描版(1200/1700已付款待结清).pdf』


    路灯照在他的身后。


    他半脸逆光,罩进双人屏保投映的亮影。


    许久,终于慢慢发出一声平静的笑。


    那是半个月来季晓第一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