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作品:《错位

    29


    Aurora。


    夜总会。商K。高端会所。


    鱼龙混杂。


    来这里工作之前他没想到环境是这样。


    看起来很正规。


    室内设计风格独特,审美年轻化、科技化,超一线城市年轻人爱去的高档KTV基本都是类似装潢。而这里使用的材料尤其昂贵考究,从全场灯光到包厢设计甚至卫生间镜子和水流的角度,都由专业设计师精心设计,务求高端二字体现在每一个细节。


    前台像大理石桌台的石头一万五一平。房间里的更贵,一张茶几没有十万下不来。一只长得像塑料杯的杯子要四千多。刚刚V8客人的女朋友打碎了至少八个杯子。更别提半墙曲面LED屏的维修费。


    客人刷黑金信用卡,没看一眼账单。


    女伴的角色、手上拿的则是另一家银行的黑卡。


    她手上戴的钻戒亮得晃眼。


    凌晨换班,休息室空无一人,大概今天生意好。他坐在沙发上看地面的大理石纹,一根一根数纹路数量。


    黑衣安保走进来,看见他,一顿,点头示意,问,“不回宿舍?”


    “嗯。”他说,“你要等小安?”


    “是。”安保说,“你呢?”


    “不想回。”


    话题在这里中止。


    下半夜一点,醉醺醺的工作人员们走进休息室,结伴跌在黑皮沙发。安保沉默地靠近他,他还在数地上的大理石纹。这一场大概赚得很多,几个人聊天的语气很兴奋。聊着聊着,其中一个人突然大着胆子来碰他肩膀。


    “哎,哥,听说今天V8对象又来砸场子了。消费多少啊?”


    “没上回多。”他说,“他们没喝多少就散了。”


    “我知道。”同事B说,“酒瓶砸了一地,大屏幕都给砸坏,最后上楼去了。”


    “听说还给少爷打了。”


    “连环打。”同事B,“场面异常血腥。是不是磊哥?说差点见血。”


    磊哥,安保,沉闷道:“没见血。”


    “又被经理骂了?”同事A同情道,“一进来气压低得跟什么似的,你俩也是无妄之灾。”


    两人都没说话。


    气氛冷下去。男模们自讨没趣,转头自己聊起天。


    “哎,我打听到了,今儿戴大钻戒那女的听说是个交际花。”


    “用你打听,谁看不出来。”


    “老子没说完呢,就你话多。说是那一圈都陪过,个个都拿钱砸,最后挑了最有钱的跟。”


    “前半段我信。○○镶金了?还拿钱砸。我看是肚子搞大不得不跟吧。”


    “你别说,还真不一定。有些女的就是有手段,木槿带她一次想一天了。”


    白衣侍应生无辜被cue,躺在沙发上惆怅叹气。


    “听小薇说今天钱是那美女付的,钱花得眼都不眨。你说她有没有对象?我能不能去应聘一下。”


    “大钻戒都戴上了,还有没有对象呢。”A无语,“你就别想了,这种女的身上个个都有债。”


    “有债怎么了?有债的才更愿意花钱呢。再说跟金主是上班,跟咱们是放松,那能一样吗?”


    ……


    凌晨两点,接人的接人,下班的下班,休息室重回寂静。脚下地砖一共137道纹,他一一确认,数到第十二遍,电话响了。


    是工作电话。


    经理让他上楼送东西。


    ……


    ……


    第二天一早,你照常第二个醒。


    床上叶青刚刚睡着,卫生间没有人。洗漱过出卧室,客厅里向锦昀躺在沙发上,双手高举过头,在玩MOBA游戏,看见你就热情张开双臂:“姐姐早上好!姐姐醒得好早呀!”


    “别演。”


    你冷淡路过,从衣柜里拿出包,“我出去一趟。”


    “这里也可以吸诶。”他掏口袋献宝,“姐姐要不要试试我的?橙子味。我觉得比茶香和薄荷蜜瓜都好抽呢。”


    “荔枝味的呢?”


    “那个最近没有在吸了啦。”


    “好。”你接过银白外壳的电子烟,安静片刻,问,“昨晚有人进来吗?”


    “嗯?”


    “…没什么。”你低声说,“可能我做噩梦了吧。…我出去一会儿,待会帮我开个门。”


    ……


    外走廊暗蓝细绒,地毯雪白柔软,推开沉重蓝铁,楼梯间有窗。窗外景色秀美,日头灿烂。闷热空气从窗缝沉沉地飘进来。今天入伏,上海天气愈热了。


    你顺着楼梯间往上走。


    这样的地点,即便是消防通道,也经过精心设计。楼梯石阶漆黑发亮,没有一丝灰尘。独栋建筑,顶层还是一道蓝门。推开沉重蓝铁,刺目日光一瞬投射,亮得晃眼。


    露天天台一片翠绿,植物精心打理,投下清新的阴影。边缘格挡是纹路流光的翡色石墙,高度大约齐胸。这里像一处普通的别墅花园,有沙发、餐桌和烧烤炉。天气太热了,日头高悬,下火一样。角落白色沙发床边有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投落安全的阴影。


    你走过去、坐在床上,才发现附近有人。是安保吗?个头很高,看起来很壮,穿着黑色工作服,倚在翡翠石墙,头颅低垂,坐在最角落石墙和沙发形成的狭窄三角区,一腿屈起、一腿伸直,手肘搭在腿上睡觉。你穿高跟鞋,走近的脚步声很大,大概把他吵醒了;看起来块头结实的男人稍微舒展身体,按着脑袋发出低低的吐气声。你下意识道歉,即刻起身要走。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儿有人。吵醒您了,抱歉。”


    他没有回应。


    你起身迈步,两步走到阴影之外;天气太热了,日光照得人的头发像要从发尾灼烧起来。可能天气确实太热了。热得人抬不起腿,热得地面融化,渗出某种黏稠的胶质的东西。它扯着你,拽着你,像走在胶水熔融的沼泽,每一步都传来更大的阻力;直到最后一步,细跟高跟鞋被炽热的胶质包裹,黏着钉在地面。


    你脚步渐停,站在阴影三米之外,站在金黄日光之中,不动了。


    日光像火。空气像火一样。三伏天到了。发顶到足底,裹着胶质的炽热黏稠的岩浆。


    眼底晃过眩晕的浓白。


    “…不晒吗?”角落里的人低低地说,“外面热。…回去吧,房间阳台有空调。”


    ……


    ……


    深夜万籁俱寂。


    进门时卧室门开着。


    客厅空间宽敞,冷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精油馥郁的香气。舒缓的花与木的气息,缭绕微微的香甜。


    一墙之隔。


    卧室门开着。


    声音细微清晰。一颗一颗砸进他的耳朵。


    她在喘。


    柔声地,依赖地。…索求。


    「哥哥、叶哥哥…求您给我……」


    ……


    赤黑酒液泊泊流入水晶杯,淹没冰球,满溢出去,划过琉璃金边,染污青翡桌台。


    洒落的酒顺桌台一滴一滴砸落下去。


    ……


    这酒十万一瓶。


    算下来一滴多少钱?


    ……


    男明星浴袍半散,手臂环绕,贴着怀中人耳根,亲昵甜腻地吮咬;她枕在男星肩头,黑发如海浪洒落,仰颈恍惚,眼眸失神。餐车发出细微响动。只着衬衫的青年顺手拿起琉璃酒杯,饮下一口冰醇蜜酒,倾靠过去,垂首吻住半张湿唇。


    暗红沿唇角滑落,像咬破舌尖流下的血。


    视觉中心,殷殷赤霞自脸颊烧到脖颈。


    「这个,好好喝…莓果味,是什么酒?」


    「日本威士忌。」青年含笑解答,舐去她唇角猩红,「上次你也说好喝,特意调来的。味道,没记住么?」


    「上次?啊啊…上次酒太多了…」


    「一批酒就山崎最好喝,还是姐姐有品位呢。」


    纤白细颈蜿蜒红褐酒痕,渐渐被咬痕替代。


    两点微尖圆痕,像吸血鬼留下的罪证。


    她喘着气笑,说好痒,不要闹了,锦昀。


    她半嗔半柔,说好喝,一口不够呀,哥哥。


    他们脉脉相拥。


    纤长指尖轻抚而落,浓粉碎光晃到他的脸上。


    ……


    原来她真的喜欢。


    ……


    原来她过得很好。


    ……


    “不晒吗?”他说。“外面热,…回去吧。房间阳台有空调。”


    ……


    ……


    你的爱人是个活得很糙的男人。


    像每个活得很糙的男人一样,他的脑子里没有防晒这两个字,每逢夏天都对你坚持穿长袖表示十足敬佩。你常常吓唬他不好好保护皮肤年纪大了会生病。


    其实他也没信。


    但是每次你替他喷防晒喷雾,他都会乖乖站在原地,任乳白色的泡沫一点一点在身上涂抹开,沉醉地说老婆你手好软;说没有老婆的男人肯定享受不到这种服务。


    他对于防晒没有什么概念。


    但他的妻子每年夏天几乎只穿防晒衣,总是把脸和皮肤遮得严严实实。


    他了解你,知道你不喜欢晒太阳。


    你也了解他。


    ……他爱你。


    出轨,谎言,漫长的冷暴力,直白的羞辱;巨大的阶级鸿沟;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这些都不足以让他放弃。


    这一个半月,他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消息,道了无数次歉,说了无数次不要离婚。甚至托席重亭和石象晗劝你,哪怕只是最后见一面。


    你一句消息也没有回。一个字也没有提。一次面也没有见。你把话说到最绝,逼他同意离婚。


    他爱你。


    这些都不足以让他放弃。


    这些原本都不足以让他放弃。


    ……


    ……


    昨晚喝得不多,睡得有点晚。你整晚都在做梦。半梦半醒。记不清梦的内容。总闻到柠檬洗衣液的味道。平均每两小时醒一次。第三个两小时起床洗漱,出门吸烟。


    …吸烟。


    指腹压在金属烟壳,抵住了苍白的抚慰。


    靠近翡石边缘,沙发床柔软温热。


    伞下没有太阳光,但空气已经足够炎热。


    三角区域。


    青石堆砌直角,白床斜靠墙壁,沙滩伞张开阴凉。他坐在墙、伞、床的狭窄空隙,单腿屈起,单腿伸直,左臂搭在膝盖,目光静静落在掌心。


    铂金磨损,刻痕浅黯。他从不离手。


    一晃五年,可能是缺乏保养,可能是使用过度,可能两者皆有。它不像刚买时那么新、那么亮了。


    “你上次说,要约民政局见。”他问,“什么时候去?”


    “……”


    “我随时有空。你约时间,我听你的。…上次是我冲动了,对不起,不应该拦着你。这次也是,我忍不住想看看你。…打扰你了。我之后不会这么做了,对不起。”


    “……”


    “财产分割按我说的来吧,协议我下次带来。…我知道你赚得多,这是你的辛苦钱,自己留着。你现在手上不能没有钱,拿着钱心里有底。爸妈那边我去说,你不用担心。之后家人朋友问起来,别傻,说感情不和就好。”


    他语调温和,一条一条罗列要点,说到最后一条,安静许久,轻轻说。


    “…黎潮,你要注意身体。”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


    三角区域。


    他在靠伞的直角,你在床尾的锐角。他沿着直角边走到床尾。你一动不动。于是他也不动了。


    “怎么了?”他停在你的腿边,手臂微微抬起,停滞片刻,慢慢收回。“…不舒服吗?外面太热了,回去吧。”


    “…为什么。”


    “……黎潮?”


    “为什么不找我。”


    “……”


    “你就在上海,为什么不找我?”


    “…你公司和小区都有门禁。”


    “不是说这个。”你说,“说好的有需求就找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


    “不是你说的吗。我答应你了。有需求就找我,什么需求都可以。为什么不来找我?发那么多消息没有一条有用的,明明说一句想做我就——”


    “黎潮。”


    他温和地打断你。


    “因为我不想做。”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他的声音好像从没有这么轻,“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怎么样。”


    “嗯。”他说,“变漂亮了。”


    “因为衣服。”你固执地否定。


    相逢后季晓首次笑了。好像有点无奈、更多是温柔的重复:“老婆,你真的变漂亮了。”


    这句脱口而出的称呼像把什么东西划破了。


    他微微一怔,手掌不稳地攥紧。你看着他手臂蜿蜒的青筋。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空气黏滞。


    阴影之下,角落三角区。寂静闷热潮湿。炽日高悬。蝉鸣在极远处响起。闹市区少有的闲静处。


    翡色石墙与真皮沙发。


    你挡在他的必经之路。


    “…我回去了。”


    轻哑气音像一句告罪。


    他终于抬腿跨过你。


    这个姿势不太体面。但他运动神经发达,腿又很长,连这种动作都做得矫健华美,像一匹惯于跃动的兽,仿佛越过这道屏障,便要奔向无尽旷野,再也不会回头。——身体在意识之前动作,你从没有哪次动得这么快,这么急,好像倘若这回不抓住他,此生便无法再见一面——手指蓦然抬起,重重握住他的手。是下意识的动作,做出之后,才恍惚感到一阵朦胧的既视感。那对你而言仿佛已是太久之前的事。


    你怔忪许久,才想起上一次这样拦住他,是在逼他离婚。


    …对了,离婚是对他好。


    现在这样才对他不好。


    不能拉拉扯扯。他同意了。回头去民政局办手续。手续办完,他就自由了。


    丈夫的手。爱人的手。


    握住会感觉很饱满,滚烫干燥的手。


    大概是、这辈子牵过最多次的手。


    大概是,如果现在松开,就再也牵不到的手。


    这只手、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仿佛被小了一圈的女孩的手指锁住,动弹不得似的。循着漂亮的肌肉线条向上看,他视线低垂,没有看向你,没有看交握的手,只是怔怔地看向面前的纹路蜿蜒的石墙。


    你知道应该放手。


    “……最后…一次。”


    喃喃的、颤抖的,支离破碎的。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究竟目的何在。真的想吗?不是的。经期结束两天,昨晚折腾整夜,其实还在痛。那是想要什么呢?可能是想到上一次没能成功。他怕你会痛,所以没有继续。最后一次的回忆停留在中止键对双方而言都很可悲。是这个原因吗?还是说,想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再度短暂地被他拥抱呢?…真正的原因无法倾吐,所以说一句最符合现在身份的话。但可能真正想要的——…


    ……回不去了。


    身体、柔软地,倾靠而上,攀附于繁茂树荫之下,粗壮的树干似的爱人的身躯。他还在用柠檬味道的留香珠。或许是家里剩的没用完吧。都怪你总喜欢买家庭囤货装。


    角落拂过闷热黏滞的风。


    此生最熟悉的结实的手掌、不知为什么被风吹乱,不成样子。脸颊贴在坚实腰腹,像贴在一堵将溃散的墙。


    “……最后…一次。”


    放任自己偎进丈夫怀中,你喃喃地说。


    “最后…再做一次,季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