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作品:《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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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七月初。周六,早八点。浔州,家。


    清晨时分,太阳尚未升高,纱窗筛落洒落晨辉的清爽柔风。城市苏醒,蔚蓝天光透过玻璃。一周未归,家里仍同你走前一样洁净温馨,角落杂乱,电视下三台游戏机并排摆放,情侣色同款手柄结伴在黑色专用置物架。


    颜色明亮的棉质沙发、花色各异的抱枕、定制白色家具柜、图案清新的桌布,这个家的每一处硬装和软装,都是你和季晓一个一个挑选、对照、商量出来的,预算内的最佳成品。那时季晓一边在大城市上班,一边跑来这边盯装修,辞职后才刚好挥发干净甲醛入住。朋友们都说他是很能扛事的男人。


    他确实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遇见季晓是你的幸运。


    棉质沙发,坐下去能听见稍微坚硬的嘎吱声。一横一竖的款式,斜角处刚好可以面对面。面前是开阔的落地窗和逆光的丈夫。你抬起头,一寸一寸地看过这个家的每处角落,想道:或许之后这里会被租出去吧。胸口浅淡地揪紧了。其实你有什么资格为此难过呢?似乎连疼痛这一刻都变得麻木。


    你轻声说:“季晓,我们离婚吧。”


    和你相遇一定是季晓的不幸。


    ……


    ……


    第一次发现妻子的异常是在共同好友的婚礼。


    宴会厅太大了,她自己去外面的卫生间,回来时迷路了,绕了很久。再回来不知怎地换掉上衣。说是走错宴会厅,白衣服被人不小心泼了酒。她头发上还有残留的香槟酒气。当时他胡说八道说是好事啊,酒是金色的说明咱俩今年要发大财,妻子神色怔忪,望向厅中明亮蜿蜒的水晶流苏吊灯,没听见他说话。


    ——就是那个时候。


    季晓想道,妻子应该不只是被泼了一身酒。


    当晚黎潮彻夜不归,他寻找未果,回房等待,猜测或许新人那边有什么事。其实新人有事何必找她呢?应当有更好的对象。但那时他仍是信任她的,因此并未多想。不久门外传来奇怪声响,开门没有妻子的身影,隔壁一个年轻男人正要入住,询问的结果是没见过他的夫人。


    他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


    脸长得相当好,措辞不太常见,气质过分矜贵冷淡,态度礼貌而轻慢。除此之外,对他有种微妙的恶意。


    ——男人之间的、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恶意。


    季晓那时就意识到了。


    那个当下他发觉的不是「真相」。但他仍然敏锐地意识到那男人大概跟妻子认识。


    后半夜隔壁有声音。


    影影绰绰,听不清晰。有男有女。不确定在做什么。但不难猜到做了什么。


    他整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黎潮回房,神色恍惚,眼尾泛红,发尾潮湿,换掉内衣;睡觉时抱着他哭。当晚回家说想要小孩。


    他就想哦,那男的○○了。


    那时他还是挺高兴的。


    因为确实也是想要小孩。名字他都想好了。黎潮一直心怀畏惧,不太想要,他想这种事是随缘,妈妈没做好准备硬要肯定不行,万一再得产后抑郁怎么办?得不偿失。反正夫妻俩还年轻。实在不行就不要了呗。要是出轨一次能让妻子愿意要孩子,好像也是好事。


    是出轨。


    黎潮喜欢那个男人。


    离开婚礼宴会厅后,妻子一整个下午都在发呆。回去之后抱着被弄脏的白毛衣看了很久,才迟钝地想起拿去洗烘。回房后还不知怎地拿手机刷了好一段时间同一个女网红的时尚分享视频。


    那时他就在旁边盯着她。


    她从头到尾没发现。


    季晓完全不觉得妻子是被□□之后会忍气吞声的受害者。黎潮性格极尖锐。其实光看外表就能看出来,她身量高挑,肩宽而薄,体态挺拔匀称,是纤细清冷的女孩子,婚后受他影响,才渐渐变得开朗活泼——也仅限于熟人面前。


    她被强○会杀人的。


    黎潮真的会杀人的。


    她绝不可能自己不情愿还忍气吞声。


    所以他很确定,妻子和那男人两情相悦。对方应该是已婚,左手无名指有戒指。两人都已婚,影响到彼此婚姻的可能性很小。妻子大概就是一时糊涂。


    后来她不是还抱着他哭了吗?说明后悔了。


    如果一点破绽都没有他才要难过,但她表现得那么痛苦,更说明她是一时鬼迷心窍。他想那就当没发生吧。


    …后来呢?


    后来谎言真的变得天衣无缝了。


    ……黎潮就是那么个挺招人的体质。他其实特别烦。谁不烦?哪怕他就待在旁边,路过的男男女女眼神还是要往他老婆身上飘。当他摆设是吧?同理他也特烦发小老往自己家跑,一开始也就算了,越是后来眼睛越要长在他老婆身上。重亭哥身世确实坎坷,朋友潜意识里多渴望正常的家庭,他是明白的。


    可哥们你也别渴望到我老婆头上吧。


    这事不能直说。结婚没多久他就暗示过两回,朋友愣是没听懂——真没听懂,看表情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他就知道了。他当时很无奈,心想算了,就这样吧,好歹是从小到大的朋友。重亭哥应该有分寸。


    有分寸。


    他是真相信席重亭有分寸的。到现在也相信。所以之前那些事儿,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朋友。那天晚上妻子和朋友一块喝醉了回家,他是挺反感的,但反感的也就是席重亭站在黎潮那边骗他。


    有一段时间他是相信了的,关于失业和被领导欺负导致心情低落这个说法,努力忽视了很多很多数不清的疑点。一直到妻子重回故地,调岗之后,也就是最近,她突然整个儿…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好像软烂的蜜桃似的熟透了。与此同时,他看到网上大肆发酵的那则新闻。女主角的戒指和他是对戒。


    既然如此,很难不把包括失业、再就业、调岗在内的一切当做合理远离他的谎言。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段时间黎潮出轨了多少次,跟谁,什么时候,在哪。


    他只知道有。一直在持续。


    一直一直,一直在持续。


    ……晟奇的太子爷是位让人一见难忘的、气场冷淡而傲慢的公子哥。


    所以在那栋三十二层大楼的地下车库,看见妻子和那个男人并肩走出电梯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


    两人左手无名指都戴着戒指。不是同款。


    那个人声气很轻,神色柔情似水;她仰头看那个人,眸中是有些悲伤的、挣扎而落寞的寂寥。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


    当时脑子里想的什么来着?


    1.黎潮从没用那种专注的眼神看过他。


    2.哦,叫叶青?


    3.席重亭你他○帮着骗老子是吧。


    ……


    但他从没想过离婚。


    ……


    「离婚」…?


    她为了那个男人要跟他「离婚」…?


    ……


    ……


    “你冷静一下。”季晓说,“不是儿戏,想好了再跟我说。”


    他看起来好像很冷静。


    他为什么不问你原因?


    “——我想好了。”


    季晓起身要走,你前倾身体、仓促地把他拽在原地。他的掌心宽大粗糙,是很会干活、很会做家务也很会工作的一双手。但这一次你没有碰到掌心。他的拳头攥紧了。手背青筋一路蜿蜒到小臂,用力到微微发抖。仰头看去,逆光中丈夫站在沙发的夹缝之外、你的面前,腿贴着你的腿。晨辉掠过他,投下一道浓重阴影。


    你被面对面的阴影笼罩。


    他身上充斥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


    你突然有些茫然。说了会是什么反应?你其实没有思考过。你只是觉得分开对季晓来说更好。…现在的你不应该再做他的妻子。但季晓是怎么想的呢?你没有问过。就像他从不问你身上的那些痕迹。


    你在做的是一模一样的事。


    即便如此,你仍然认为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分开吧,季晓。”你克服空白的思绪,仰头看着他模糊的脸,冷静地说,“你都知道的。不可能没看过,新闻上虽然没有露脸,但戒指和衣服都是我的。我出轨了。”


    “……”


    “…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应该知道,对方条件很好,我拿到不少钱,加上之前的存款大概有几百个。我净身出户,所有财产,加上我的这些钱全部留给你。如果你需要补偿,我之后会努力赚钱,你想要多少都会给。所以——”


    “…什么意思?”季晓突然笑了,“要拿钱砸我啊?来我这给你赎身呢?合着之前每次你跟他们上床是为了给我赚钱。怎么着,咱俩在这合伙开夫妻○院呢?”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刚刚说了什么?


    ……季晓?季晓?这个人是季晓吗?刚刚说的话…


    你的眼睛慢慢睁大了,视线中最熟悉的爱人一瞬间变成不认识的陌生人。眼前冷峻如冰封的高大男人任你握着手臂,低下头,表情平静无波。


    “我不同意。”


    “…为什么?我出轨了。我不想继续了!对不起,我知道是我的错,所以会弥补的,经济上还是其他地方都——”


    “其他地方。”他重复一遍,视线在阴影中投落,“比如呢?”


    …比如呢?


    你怔住了。


    “…比如…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有需求,我一定尽力满足。”


    “哦。什么需求都行吗?”


    这句话的语气不对。


    你突然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背后开始冒冷汗,猛然间紧攥他的手,眼泪蓦地掉下去。


    “季晓…季晓!对不起,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一定补偿你,你别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人呀,你不要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


    “意思是满足不了,是吧?”季晓还是很平静的样子,后半部分恢复到平常的语气,温和地笑起来,“那这件事就不要提了老婆。新出了一款双人游戏不错,待会我们一起去玩吧?”


    你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低下头说,“我可以的。”


    “好,那我先去洗个碗哦老婆,你等我一下马上就——”


    “——工作日可能没时间,还是只能周末。”


    你轻轻地说。


    “离婚吧。你有…需求的话,我就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