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作品:《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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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叶青有孩子。


    此后数日阴雨连绵。


    六月中旬,江浙沪正逢梅雨季,微风细雨,伞下氤氲潮湿。树梢叶片翠绿油润。温度伴随雨季降落,前日街上行人尚且穿着清凉,骤雨落下,一夜之间便添上外衣。


    白日尚且湿闷潮热,到了夜间,凉意尤盛。


    商厦光影璀璨交错,江上浓光绚烂杂糅。夜雨激起涟漪,潋滟粼粼波光。路灯蜿蜒一线明黄。晚风斜飞细雨,你独自漫步归家。出租屋客厅灯光亮起,友人从房间里探头出来,说水已经烧好了,随时可以洗澡。


    你笑着说好。


    第二天工作一如往常。


    上周当地官方牵头举办高新科技展,周则潜代表奥瑞科技作为技术顾问出席,展览圆满结束,不少友商申请参观交流。你负责处理申请邮件,意料之外地,在未读邮件里看见熟悉的公司名称,点开邮件,特意做成信纸模式的申请左上方是眼熟的公司logo。


    渐变蓝黑色调,芯片轮廓融合电路板元素,线路纵横交错。中央是英文首字母的锋利版组合。


    …席重亭的头像。


    花大价钱请国外设计师做的logo,非常物尽其用。


    众芯电子也是高新科技公司。


    而且做得很大了。


    不知道因为认识它的创始人,还是其他哪里出了差错,你对众芯的印象总是停留在草台班子上。但他们的申请邮件格式非常标准。回想起来百科里众芯的专利也很多。


    这周五的展览。要不要提前打个招呼呢?参观交流的流程是先去工厂,再集体到总部开交流会,地点就在十层会议室。


    但你签了保密条例。


    虽然这不算机密,但毕竟是工作邮件,还是不要掺进生活里了。碰巧遇上的话,打个招呼就好。


    当天会议顺利进行。周则潜极少出现在办公室,技术总监办公室一般只由他的助理使用。会议室在你隔壁,从你入职起每天都在开会。那天也一样。隔壁会议室大约下午三点传来声响,结束时你刚好下班。同事员工陆陆续续往外走,三三两两穿正装的友商代表混入其中。顺流而下的稀疏人群中,一侧会议室门口,站定着两个穿商务衬衫的男人。


    你的上司表情仍然严肃,言语间神色比平日多了些欣赏的笑意。他的对面是高大冷峻的男人,单手捧着硬皮笔记,在飞快做记录。你没有走过去,站在办公室门前,先注意到你的是周则潜。


    “小黎。”他对你点头。对面人还在记录,没空抬头。你迟疑片刻,走过去。周则潜问,“有事吗?”


    “…研究所的问题,有一个方案需要请示您的意见。具体内容五分钟前发给您了。”


    讲到第三个字,纸笔摩擦声忽而截停,微不可察一顿,若无其事继续动笔。最后一字讲完刚好收笔。友商代表合上笔记道谢,周则潜微笑地说不用谢,有问题随时联系;复又转头望你,点头说知道了,回去处理。


    是不是错失打招呼的机会了?你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时手持硬皮笔记的男人终于说话了。


    “黎小姐。”他声音低沉,含着微微的笑意。你耳根一热,抬头望去,丈夫的朋友毫不掩饰视线,几乎是盯着你的脸,似笑非笑地说,“看来您刚好下班?刚巧我也要走,不如我载您一程吧。”


    你的耳根完全红透了。


    不就是没提前跟他打招呼吗?干嘛这么说话!讨厌。忍不住想瞪他。但是周先生还在。算了。


    周则潜,一个快退休的学术派小老头,严肃地看向席重亭,说:“席总,你不要勾引我的员工。”继而严肃地看向你,说:“小黎,你先走。”


    这话很明显是开玩笑。


    你们三个都忍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席重亭先说话:“周教授,我和黎小姐是旧识。”说「旧识」时,他又似笑非笑地瞥你一眼,“您放心,不会把您的员工拐跑。”


    “行了,行了。”周则潜说着,做出挥手的动作,“我不懂你们年轻人。走吧,走吧,该约会约会,别在我这待着。”


    这是什么话?你,你已婚啊。而且周先生知道的啊!这下你连脸都红透了。席重亭应声道谢辞别,顺手拿起硬皮笔记,用书脊轻敲你的头,你这回真忍不住瞪他了。然后书脊落到背后,坚硬触感抵住皮肤,传来一股不由分说的推力。


    你踉跄一下,不自觉向前迈步,汇入下班的人潮。今天穿黑色商务衬衫的青年企业家隔着笔记推你向前走,低沉笑道:“听见没有?周教授赶我们呢。走了,黎小姐。”


    什么黎小姐!


    从来就没这么喊过!这是什么称呼!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好热!


    但确实是你先装不认识他的。


    “对不起,席哥。”


    进电梯门他便放下笔记,相当自然地和你并肩而立。目的地是地下一层停车场,出了电梯门,你乖乖道歉。“因为有保密协议,没提前跟你打招呼。”


    “知道。”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侧头看你,使人联想到雕塑的深邃眉眼笑意分明,“不然在领导面前喊你弟妹?”


    “…好像也不太合适。”


    “弟妹去哪?我送你。”


    “……”


    怎、怎么回事。


    变回去也怪怪的。


    地下停车场冷风阵阵。你耳根通红,掌心出汗,总感觉误入限制级禁忌片片场,突然有种强烈的迅速大跳离他十米远的冲动。


    你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可能,先回家,明天再回家。”


    席重亭:“?弟妹突然发烧了?”


    你:“不是!”天呐他说话怎么能这么讨厌!


    席重亭:“到底回哪个家?”


    你:“上海的。”


    席重亭:“弟妹什么时候在上海安家了?”


    你生气了:“和朋友合租的!不然怎么上班啊?天桥底下当流浪汉吗?”


    席重亭忍了半天,终于没把那句带点调戏的「你这样的可当不了流浪汉」说出口。


    “行,我送你。”他说着,你们眼前刚巧停下一辆外观优雅的黑色轿车。黑色衬衫加西裤的成功人士替你拉开车门,笑道,“黎小姐,上车吧。”


    “…谢谢您呀,席先生。”


    你很不高兴地上车。丈夫的朋友心情很好地关上车门。司机师傅旋即发动车辆。公司外熟悉的街景掠过。你忽然意识到今天算是半个商务场合。所以是司机开公司的车。


    所以他穿成这样。


    表现得很生气,其实就是幼稚的拌嘴而已。没有真的生气。不如说还调剂了二人独处的尴尬。


    本来是还算开心的。


    意识到时,心情沉闷地低落下去。


    ……上次看见这辆车,是在那场似乎很重要的饭局。


    叶青和向锦昀都在。你第一次喝白酒,在三个男人怀中辗转。叶青那晚应该打着让你和他发生关系的主意吧。但席重亭只是把醉倒的你送回家了。


    第二天你和季晓的二人世界变成三人旅行。


    你记得那晚季晓和他聊了很久。


    ……聊了什么呢。


    现在,这个人是怎么看你呢?


    对你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没有一点越线。肢体接触也好、言语表达也好,一切尚且在朋友以内的范围。


    但是感觉变得很奇怪。…哪里呢?说不清。可能是氛围。和丈夫的朋友单独相处,会产生一种想缩成一团、让他看不见你的冲动。


    在叶青那边都不会这样。


    不想和他接触。


    也不是因为讨厌。只是…很奇怪。他看你的眼神。时而流露的笑意。隔着正常的社交距离,传来的隐约温度。


    想逃避。想缩成一团。


    难以呼吸。只是诱因。但太阳穴阵阵跳动着开始感到疼痛。老毛病又犯了。


    一旁他还在说话。


    “……安排?”


    “……”


    “弟妹今晚有什么安排?”


    “……我吗?”


    席重亭:“?”不然他管司机叫弟妹吗?


    你勉强回道:“…逛一逛。”


    商厦光色绚烂投射。


    眼前晃动混乱的光斑。


    视线。哄笑。金属皮带扣。大庭广众。吻。那个人的脸。求饶。


    “去哪儿逛?”


    太阳穴、神经半是应激地抽痛。


    不要想了。好久没想那些事,今晚怎么又想起来了?


    “…江边。”


    镜中璀璨的碧眼。雾似的白烟。隐隐约约听见的外面的脚步声。居高临下的侵略视线。


    “…江岸线四十公里。具体去哪?”


    碎成一地的零星画面。交错地。晃动着,晃动着。定格在孩童有辨识度的盈亮而狭长的眼睛。


    前方午夜黑与香槟金。背后是明艳高挑的母亲。温馨如童话的亲子画面。


    “江边…有光的地方。”你看向窗外,喃喃地说,“…季晓说像星星。”


    ……


    ……


    天色尚早,江水悠悠,人流稀疏。


    天气预报说这场雨要下半个月。未来十天都有雨。梅雨季到了。空气湿度变得很高。出门逛上一圈、皮肤便沾染湿漉漉的水雾。


    湿润夜风飞扬发梢,凌乱遮挡视线。


    …想喝酒了。


    铁质网状栏杆,高度刚好撑住手臂。傍晚时分,商厦鳞次栉比,灯光尚未全亮,辽阔江水摇曳暗暗暮色,点缀零星几点彩光。细雨绵绵如针。身后流浪歌手搭起设备,冒雨直播。歌声悠扬,行人寥寥。


    音乐悬浮着。


    稍微迷幻的氛围。


    ……但是,已婚女人自己去酒吧不太好吧。


    神经阵阵抽痛。


    稍微的呼吸困难。


    …没关系。吹吹风就好了。


    也是季晓告诉你的。不开心就出门逛逛。看看岸边的景色。看看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星星。


    迷幻微醺的歌声、细雨中悠扬飘远。


    你等到夜幕降临才慢慢往回走。


    沿着一线幻彩路灯,公园绿化柔润青翠。打开客厅顶灯,友人探出头来,说水已经烧好一会儿啦,快去洗澡吧。看你一身水,小心感冒,明天还要回家呢。


    你笑着说好。


    ……


    ……


    夜幕降临,路灯投下昏黄剪影。车外靡靡之音悠扬漫开。笼罩淡金光辉的黑发散乱飞扬,单薄长影渐行渐远。


    “走吧。”他收回视线,升起车窗。“返程。”


    “席总。”司机问,“我们不送黎小姐回家吗?这条路到市区不近。”


    “不送了。”他笑了一声,声气低沉下去。


    “杨师傅,别跟我说您看不出来?…生怕我跟上去呢。”


    “…是啊,黎小姐是正派人。”司机说。


    杨师傅是众芯的老人了,席重亭出席商务场合的专属司机。知道他有一个二十几年的挚友,见过数次挚友夫妻。认得出假日前夜被席重亭打横抱上后座的白衣女人的真实身份。


    一个合格的领导司机是从不会多问一句话的。


    但那天,汽车启动之后,明显酒意未散的领导扯开领带,半倚车窗,凝视天窗点燃第三支烟,等他在浔州高架桥上绕到第二圈,才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张口。


    「……你说,我是直接回家还是送她回去?」


    杨师傅真心觉得这种人生重大抉择不应该交给司机决定。


    「席总,」他委婉地说,「这您恐怕得问黎小姐。」


    「她当然想回家了。」


    醉酒的领导发出一声男人都懂的嗤笑,愈发烦躁般解开正装衬衫最上方的几颗纽扣,到底没忍住说了脏话。「○的,——灌成这样送回去,我他○怎么解释?」


    说晚上路过看见她一个人喝闷酒好心送回家?说饭局需要女伴私下联系她帮忙?离谱到可笑。


    杨师傅保持沉默。但喝醉的领导完全不给他逃避现实的机会:「老杨,换你你能信吗?」


    首先他不是很想考虑大龄单身成功人士的感情问题。其次这确实让人很难相信。


    最主要的点在于,黎小姐并不是会婚后穿吊带高跟去酒吧喝酒的那类女人。真这么说,反倒像往她身上泼脏水。季先生要是信了,夫妻感情一定有裂痕,季先生要是不信……有裂痕的就是朋友之间的感情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说他们两个清清白白,就连杨师傅这个最近的旁观者都不信。


    「席总。」他难掩无奈地、难得以年长者的身份低声规劝,「信不信是季先生的事。」做不做才是他该决定的。


    席重亭会不知道吗?


    杨师傅觉得这位领导再清楚不过了。


    这位青年企业家以前是做过灰色生意的,第一桶金赚得不明不白。据说现在还同一些海外组织有联系。考虑到他的身世、成长经历和商场上惯用的手段,很难说这是一个懂分寸的「好人」。


    至少绝不像在黎小姐面前表现的那样。


    有时他看黎小姐的眼神像要把她吞下去。


    那晚席重亭静默许久,到底还是把友人的妻子送回家。停车场里一面笑着给友人打电话,一面坐在后排座位,神色沉沉地低垂视线,触碰短暂偷来的珍宝一般,一寸一寸抚过对方妻子散乱流泻的漆黑长发。


    其实他真的找不到借口吗?稍微花点心思,完全可以把理由编织到天衣无缝。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找了。


    杨师傅隐隐感觉,驱使商场上手段堪称毒辣的男人做出那个决定的,不是所谓的「进退有度」。


    ……席总只是不想让黎小姐恨他。


    这一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