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作品:《错位》 04
又是一夜噩梦。
梦里你和儿时玩伴走在一起,河边水流潺潺,后来大家走散了,你逆着河流独自向上。最上方水流湍急。孤身下望,是一条银白索带般的瀑布。所在之处是悬崖。背后冷风呼啸。单薄长裙灌满了风。
炽日高悬,此处无光。潮湿冰冷。
随时将要跌落粉身碎骨。
陡然惊醒。
心脏剧烈跳动。脊背渗出细密汗珠。这一次无声无息。很长一段时间只是睁着眼睛,听心跳一下一下的规律震动。
砰砰、砰砰、砰砰。
遮光窗帘边缘渗漏一丝淡金的薄雾。
……该起床了。
“老婆?”
迟钝地从床上爬起来,身后传来迷迷糊糊的挽留,爱人滚烫的身体贴上来,手臂环绕,初醒的声音比平日低哑。
“今天周六…几点了?多睡会儿吧。”
这周他所在项目某个已经上线的功能被用户大肆批判,热搜连挂三天。要求整个功能全部重做。组内所有程序连夜加班赶工。为了赶双休,他昨晚下半夜回家,熬了半个晚上加班。
他加班的时候你跪在CLUB冰冷的地面。
“…十点了。”你躺回被窝,轻揉爱人的头发,把他抱进怀里,“睡吧。我们一起。”
“老婆…。”
没睡醒的声音、像是在撒娇。明明是壮汉。
“辛苦啦。”你继续摸他的头,“今天可以睡到下午。”
半是坐着、半是躺着的姿势。臂弯中他的睡颜还残留昨夜的疲惫。这么抱他对你来说有点沉…最后还是躺回去了。
于是又一次缩回了爱人的怀里。
季晓身上、本来是他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结婚之后变成了你和他共同使用的留香珠的气味。最近用的是柠檬味。再往里、就是沐浴露轻淡的中性香,像微微蒸腾的白开水。剥离它们,闻到的最终是更深、更无修饰的,他自己的味道。
热腾腾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老公。”
小小声地喃喃。
没有这么叫过。觉得有点羞耻。结了婚也叫不出口。还有宝宝、乖乖、宝贝之类的。有听见身边的情侣这么彼此称呼,轮到自己头上,怎么都讲不出来。
季晓也是。
他会叫你老婆。但其他的、更甜蜜的称呼,要他讲也会有点脸红。
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
经常能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情侣日常,都是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大学生居多。视频内容浪漫甜蜜。看过之后、转头望向房间,比起羡慕,更多的是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可能你和季晓有点老派了。
毕竟要上班呀。
感情细水长流,温和地,亮盈盈地融入日常。
……日常。
脑中倏忽闪过昨夜旋转的炫目彩光。
视线。笑。喉咙深处的黏着。
…再睡一会儿吧。
……二十分钟后飞快的惊醒了。心脏怦怦直跳。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这一次没有梦,可能是热醒的。汗珠滚烫。黏稠感的来源睡得很沉。
再怎么强迫自己,也很难睡下去。浓浓的倦怠。四肢发麻。大腿尤其酸痛。疲惫的无力感。
这次不要起床了。会把季晓吵醒。他昨天三点回的家。你是十二点多回的。回家之后先洗了澡。
差不多、刚刚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
银行卡收到了一笔大额转账。
数量看一眼就让人眩晕。
想质问他把你当做什么。点开消息界面却无力地意识到并没有质问的立场。因为能拿到回报是好事。
发生关系后收到钱是侮辱。礼物和钱的意义不一样。但对他来说,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站在洗手台前看着手机。与此同时收到的仍然是男明星的消息。虚情假意的道谢。像是提醒你昨夜短暂独处时那句轻亵的低语。
连痛苦都染上杂质。
……
石象晗休大小周,今天上班。很不高兴地给你发工位照片,说老板自己双休去了,把工作人员自己留下。骂了一长串难听话。
前几年她说想考研来着。一开始断断续续背了几个月单词,但终究没有结果。工作之后、学习的能力与曾一往无前的心气都日渐被磨平。差不多你和季晓结婚之后,就没听她再提起过。
小石同学当年成绩也很好。
你和她是高中同学。高中的几个室友、到现在还有联系,过年期间关系最好的四人总是一起打牌。四个人里三个已婚,两个有子,现在保持独身的只有她。
也是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了。
顶住各种各样的压力,孤身一人在一线城市打拼,就算是性情刚强的朋友,偶尔也会对你倾诉困顿的心事。
她的压力其实比你大很多。
和几年前的你一样。
那时你的工作和收入,很多人会暗暗羡慕。嘴上说未免太累了,女孩子不要找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些话只是嘴上说说。
金钱会为人附上光环。
老家的亲戚对你的态度越好,听他们讲越多其他人家的孩子不如你,用比较的方式夸赞你,你就感到越多的压力和痛苦。
你一点都不喜欢那时的工作。
你讨厌加班、讨厌压力、讨厌同事、讨厌每天跟链条上的所有人吵架甩锅。讨厌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讨厌熬了三个大夜形成的提案上交后上级的「其实我对你是有一点失望的」。讨厌系统莫名其妙分配给你的其他同事1.2倍的工作。你无比憎恨那时仿佛奴隶主在身后拿着鞭子驱赶你的生活。
为了钱。为了面子。为了父母安心。来自家庭的,工作的,人际关系的,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压力像压在心口的大山。你有一段时间难以入睡,要每晚喝助眠药茶才能睡着。你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就是那个时候,滂沱大雨之中。最艰难的时候。你看见散发蓝紫灯色的名为Nevoeiro的酒吧,掀开帘幕走进去。一片寂静空旷。舒缓音乐像雨幕激起湖面的涟漪。伞顶折断,从发顶到裤脚都在滴水,你站在吧台外,与袖口卷起、指尖冷白,正在清洗玻璃杯的黑发青年对上视线。
他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
他撑伞送你走出那片园区。
要撑不下去了。马上就要崩溃了。被男同事骚扰孤立,被上司说「你最近有些浮躁了」,和会上拼命甩锅的组员扯着嗓子吵架,最艰难的几段时间,勉强维系生活唯一的期待是Nevoeiro。
是年轻帅气的店主。
是他递给你的、一杯又一杯清透甜美的酒。
他让你看到另一种生活。
可能是堕落的、悬浮的。飘在半空,摸不到边际的。
但也是快乐的、轻盈的。半梦半醒之间,消弭一切混乱与痛苦。
Nevoeiro。酒精。和他。
想过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要不要问一句呢?试探一下吧。稍微探一探口风。
——老板,你有女朋友吗?
但最终也没有问。
不只是感情的因素。
无论有还是没有,对于像他那样不安定的男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所谓的、浪子回头,跟你是没有关系的。工作侵占了全部生活。你已经没有和生性散漫浪荡的富家公子纠缠的余裕。
不一定能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不一定有结果。就算有结果,不一定能长久。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问。不要说。不要推进。
不要放纵感情。
不要喜欢上他。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搬家之后,认识了季晓。
各方面都很好。
另一个极端。
和他在一起很安心。脚踏实地的安心。坐在一起对视都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季晓很好。特别好。有时候看着他像做梦。这种男人在现代社会原来还没有绝迹啊?有种想要把他藏起来的冲动。
跟季晓在一起,生活不知不觉就没有那么艰难了。
人还是一样的。工作还是一样的。
但有季晓在,就算是痛苦也会变成奇怪的笑料。就算是两人一起加班到两点,这么令人绝望的情况,他照样能高高兴兴地搂着你说,黎潮你看晚上的星星多好看。
你说都是高楼大厦哪有星星呀。他说那你就把高楼大厦也当成星星,真的星星还没这么亮呢。
……跟他在一起好开心啊。
晚上跟他一起聊聊天,第二天的工作都精力十足。那年你的年终考核还拿了A。
你对结婚本来是非常恐惧的。
有的朋友婚后像变了一个人,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中。尤其是当时孕晚期的一个朋友,那天和她聊着聊着天,她的精神就突然崩溃了,电话中大哭不止,说好后悔结婚、好后悔辞职、好后悔回老家…后来她生了孩子,你们就不常联系了。
…想劝她离婚,但是又哪里有那么容易呢?作为朋友,能做的只有支持。可对她来说,言语上的支持也都是苍白的。
普通人的人生真的是很脆弱的东西。
经不起风雨。
经不起一点意外。
婚姻是只要做出就会影响一生的重要决定。
选择季晓的时候,你想的是,这个男人一定不会让你哭着说后悔。
你喜欢他,也喜欢跟他在一起时候的自己。
哪怕明知人心如此异变。人生如此脆弱。哪怕你是如此爱退缩逃避的人。
你自己清楚,和季晓缔结婚姻那一刻,促使你做下决定的不是对生活的厌恶、对工作的排斥,更不是想要逃避一切的消极心态。
而是「今后,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对他和自己大石落地般的沉甸甸的信任。
你是爱他的。
这场婚姻是因为爱。
向锦昀说你喜欢叶青,所以放纵对方强迫自己。
潜意识里是否真的有这种念头呢?原本没有这样想的。被那样明确地指出,却慢慢连自己也不清楚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发心。
你爱自己的丈夫。你不希望他受伤。和叶青发生关系是一个错误,现在错误无法抹除,只能尽可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你想要尽可能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
把这件事告诉小石,她一定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一开始就报警不就好了吗?一步一步往下拖,形势只会越来越糟。
因为怕季晓知道。因为畏惧叶青的背景。因为喜欢罪魁祸首。因为担心影响日常生活。这些或许都是原因。但在这一系列的、复杂难言的形势之中。促使你做下这个决定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很单纯。
——这是你犯下的错。
所以你自己承受。
……
叶青的明星朋友只有半句话说对了。
他说牺牲会带来快感,被强迫让你安心。
实际上让你安心的是痛苦。
……
……
季晓一觉睡到下午一点才醒。
醒了就急急忙忙收拾食材给你做饭。
…当然是一起做怎么可能让加班到三点的人做饭你还坐着等!总之就是一起观察了一下冰箱里的食材。
“饺子皮还剩一点。”季晓沉思,“要不做面片儿汤吧?中午对付一口,晚上我们出去吃。”这个做起来方便。
“出去吃?和席哥一起吗?”你捕捉到关键词。
“不是?我们自己去。”季晓突然转头盯住你,“老婆。”
“怎、怎么了。”
“上次没发生什么吧?”
“什么上次?”你早就忘光了,反应了一下,笑起来,“啊,是说下大雨那天吗?能发生什么呀。我跟他单独相处你吃醋啦?”
季晓不知道在纠结什么,表情有点复杂:“我在想总喊席哥来我们家吃饭是不是不太好…”
“这有什么?”你拍拍他的背,“难得你们两个在一个城市,童年好友能互相照应是好事呀。我跟小石现在还相隔两地呢。”
“嗯…”感觉他还是在纠结,纠结什么呀到底。
“还吃不吃片儿汤了。”
“哦老婆你这个儿化音好完美,像北京人儿。”
“禁止胡扯。好啦做饭。——饺子皮我拿出来了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