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作品:《错位

    16


    “哪天?”


    恰逢企业集中体检,中心医院人满为患。隔壁诊室长队排到楼梯口。通话内容卡顿模糊。他逆着队伍匆匆向外走。


    “下周五吗?”


    穿堂风在外侧对抗。楼梯间铁门迟滞推开,重重闭合。砰地一声巨响。潮水般人声关在背后。空气骤然安静。窗外冷风吹过,电话里助理绝望地重复刚刚的回答。答案荒谬到没有思考的余地。


    “这周?给他脸了。谁跟生产处对接的?”


    电话那头报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席重亭下意识地冷笑,立刻翻出联系方式打算找人麻烦,视线滑至屏幕刹那,余光忽瞥见熟悉的身影。


    “……?”


    他的话音顿住了。


    按理来说,那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某人。


    “……总?席总?您那信号不好吗?”


    “…知道了,我来解决。”


    他挂断电话,视线跟随。几秒后意识到自己没有认错。


    低马尾,发尾凌乱卷翘。纯白风衣,浅青长裙。绒绒质地的棕色短靴。人群中纤瘦模糊的背影。


    …黎潮。


    她来这儿做什么?


    还是一个人。


    季晓没陪她一起吗?


    不太好的预感。


    医院正门熙熙攘攘,街边车辆拥堵。商店街横成一排,正门口摊贩堵成一列。纤瘦背影转瞬没入人潮。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


    季晓,让他老婆自己去医院吗?


    ……


    以为会是安静独处的地点,但意外地很吵。


    医院附近的24h便利店。


    风衣比想象中薄一点。冷气顺着衣摆渗透进去。客人进进出出。门口迎客铃一直响。速食区有人在吃午饭,年轻人看起来漫无目的,在这坐着似乎只为打发时间。便利店员态度有点糟。


    你问店员有没有热的,他横瞥着你说只有咖啡。——本来想要一杯热水的。你喝咖啡会一整天睡不好,心脏怦怦直跳。


    排队的人有点多。


    所以最后你也没有要到热水。


    买了一小盒巧克力,坐在速食区发呆。


    以往其实不太会在意。


    但最近诸事不顺。


    可能因为工作太忙。这里生意很好。所以很吵。制冷机,或者别的什么机器嗡嗡地工作。更吵。于是找个地方静坐的想法也没能得到满足。


    …好冷。


    裙摆和膝盖之下的间隙,寒冷深入骨髓。


    刚刚车里开着暖风。


    “……”


    含着黑巧克力发呆。


    覆盆子夹心很好吃。


    在这里坐着没有任何目的。


    只是想找一个最近的、能坐着休息的地方。


    咖啡店太远了,所以选便利店。就是这个原因。


    结果便利店还很吵。


    之前还会有些纤细的念头。在外面发呆的时候会哭。现在连想哭的感觉也消失了。理智说要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积极思考寻求对策。这样才是「正确的」。但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真正做的事是发呆。


    好想逃避。


    什么也不想做。好想逃避。


    能做什么?


    好像每条路都被堵死了。


    报警会被季晓知道,还影响工作。严辞拒绝,对方根本当听不懂,甚至说的越多,错得越多——叶青总能从各种细枝末节找出你对他有意的证据。拒绝得多了,就面临隐晦而确实的威胁。


    …有考虑过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


    向锦昀。


    在你耳边笑的银发男生。叶青的朋友。飞机头等舱遇到的当红男星。


    几年前以新人主演身份出道,一炮而红。最近主演的电影正在各大院线热播。相貌出众,荧幕上总以少年形象出现。据(八卦营销号)说有一张有故事的少年脸。好像还演过青春校园喜剧,好评如潮。女粉丝非常多。不过不太算流量明星,定位是演员。


    客观而言演技在线。但由于主演的电影各个都是好剧本大导演,被广泛认为是新生代资源咖。


    他的指尖揉弄着你的腕骨。


    身后传来鲜明的、亵玩意味的吐息与音调。


    半开车门投下一扇长影。你站在日光与长影之间。天窗筛落的浓光中穿西装的青年含笑凝视而来。阴影下身后谁人吐息甜腻。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但任何女性都不会误解其中的意思。


    “……”


    念头碎片化地划过。


    逃呢?他会不会再追上来不说,生活也是问题。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工作和房子都在这边。鱼死网破?…也是一样。


    没有勇气。


    或者说还没到那个地步。


    厌恶、讨厌,不想这么做。但也没到让你拼死反抗的地步。保持着厌恶的同时,仍然认为工作和家庭大于委身的屈辱。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这种程度上的把控也是叶青有意为之。


    厌恶他,但不至于到达憎恨。


    欺辱你,但尚不能构成「□□」。


    在能承受的界限的边缘打转。每次只轻轻地、轻轻地探出一点儿。掐准了你「为了家庭、或许可以牺牲」的部分。


    温水煮青蛙。


    明知如此,能做出的决定仍然限制在仅剩一条的路。


    他为你精心选定的路。


    胸口堵着一块。


    非常非常不开心。呼吸滞涩。巧克力化开仍无意识咬着牙。嘴唇紧紧地拉平了。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无力和不甘。


    也不太清楚究竟在不甘什么。


    这次叶青什么都没有做。


    相当体贴,相当绅士。仿佛要抹除上回留在你身上畏惧的印记。天窗浓光筛落稀碎的影。落影在你的眼前分割。始作俑者抚摸着你的发丝,声气低柔爱重。


    「——没事的。」


    他的心脏在耳边砰砰跳动。


    发顶指尖似乎轻微地发颤。


    「…黎潮。…你怕么?嘴唇在抖呢,手指冰凉…还是觉得冷?」


    恶人好像想触碰你,将行动前忽捏紧了指尖。分不清在颤抖的是自己还是对方。温暖却确确实实地沿着侧颊蔓延。掌心渗出冰凉的湿意。被戴金色腕表的修长的手轻轻覆盖。


    左手和左手。


    无名指、戒指的触感,轻微地叠在一起。


    低微滞涩的金属剐蹭。


    像学生时代黑板被锐物划过的一线尖锐。


    一瞬间脊背发热。


    可能想要转移话题,终于低低地接话了。


    「…上次就是这样。」


    在说什么?真是意味不明。


    但叶青很高兴似的笑了。


    「一紧张就会抖呢。」


    回想起来,这好像是再见后你们第一次平静地正常对话。但当时你没有察觉,在不太高兴地接话。


    「不是紧张。」


    「怕我么?」


    「明明做过那种事,」还好意思问吗?


    「平常不会那样的。」


    「…意思是只对我么?」


    多少带着嘲讽。


    难不成只对你做过这么过分的事吗?看起来不像。那晚熟练得像惯犯。


    结果他还是笑。不知怎地反而高兴起来,微微地垂下视线看你,唇角弧度分明挑起。


    「嗯,是不是呢?」


    「……」


    很讨厌。不想回答。回答了就好像在意一样。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又热了么?」


    还是心情很好的语调。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在说温度。手心的温度高起来了。露出「啊」的表情的刹那,异性的指尖描摹着你的掌纹,轻轻划开一道湿痕。


    掌心凉意倏尔消逝。


    热度瞬间蒸发到双颊。心脏漏跳一拍。


    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饱含着煮沸糖浆般黏稠的什么,半陷醉态似的、晕开朦胧的柔情。


    「可能…有一点吧。」


    感到冰凉的距离感、混杂木质的冷香。


    谁会为此感到安心呢?


    身体何处自顾自地软下。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寻求保护伞般、渐渐地,微不可察地,自发地陷入加害者的胸膛。


    是太过茫然困顿,不知该向谁求救,所以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你总无意识向他求助?——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


    树影在天窗之外摇曳。


    甜橙香若有若无的溢散。眼前晃动金色的光斑。身侧温度柔和温暖。远远的、停车区之外,滤网筛漏的人声细碎跌落。无人窥见的阴影中的角落,指隙嵌入骨感的指节。烈日灼烧。仿佛陷入无休止的白日长梦。发顶倾落浓凉的檀香。


    他的怀抱像是泥沼。


    或许你在逢场作戏。


    你一定在逢场作戏。


    ……


    胸中溃散着疲惫与麻木。


    吃到倒数第二颗,高浓度黑巧也品出一丝甜。果酱的味道在舌尖流淌。糖果包装是环保材质,印花硬纸,精致得像礼品盒。好一会儿你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撕它。满桌碎纸屑。


    …对不起。


    你试图把碎纸屑拢到剩下的半个盒子。屋漏偏逢连夜雨,途中动作太大,手掌扫去纸屑时,胳膊肘一下拐到旁边客人的手臂,咚的一声闷响。不重,但双方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坐了人过来?你竟然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但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放在心上的事。


    这里人流量大,拼桌情况并不罕见。而且你坐的位置算是吧台,正对便利店玻璃窗。总之你不小心碰到别人了,要道歉。


    思绪仍然麻木地停滞,因此道歉时你甚至没有抬起眼睛,视线落在桌下,语调匆匆。


    “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您撞疼了吗?有没有伤到?”


    细想起来是相当不走心的道歉方式。礼貌有余,真诚不足。所以对方许久没有回复也是合理的。


    但那时对方不回应的原因并不是你的心不在焉。你也并未意识到这点。


    “……”


    不知怎地。呼吸、气质、身上独特的味道,还是磁场之类的。可能是这些叠加起来。你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你认识的人。


    沉默时间长于正常对话的平均长度时,你终于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去。


    头发乱糟糟、非常随便地穿着皱巴巴的旧外衣、怎么看都不像成功人士的面孔深邃的男人,稍微隔着一段距离对你开玩笑。


    “这么好吃?弟妹十分钟吃四个了。”


    讲话这么刻薄的流浪风帅哥,全市找不出第二个。


    你看着他,睁大眼睛,慢慢张开了嘴。


    “…席哥?”


    “嗯。”


    说这话时,男人脸上尚带着笑,视线却忽向下移动,看你膝上淡色的裙裾。你下意识并拢双腿,塑料包裹的检测报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席重亭又笑起来,直白地问,“怎么了这是?突然想起体检了。——季晓没陪你来吗?”


    你忽然意识到他今天说话不太客气。


    以往、对你,不是这样的语气。


    反而会过分礼貌。


    喉咙深处滞涩发出「啊」的音调。


    面前是季晓的朋友。他问你为什么没和丈夫一起。


    仿佛这时才想起方才与某人做下的交易,想起前些天不折不扣的背叛。巨大的羞耻笼罩而下,打破麻木的自我保护,脊背一瞬如火灼烧。


    难堪的泪水终于在眼底积蓄。


    你什么也答不出来。


    便利店客人来来往往。铃声悠扬响起。


    爱人的朋友眼中浮现出陌生的、属于生意人的狭缝中的冷静试探。


    这位白手起家的、应该叫「席总」的生意人盯着你,不带任何笑意地笑着说:


    “这小子越长大越不懂事,还学会撂媳妇不管了。——你等着,弟妹,我明天就替你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