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作品:《二十四画格》 光怪陆离的影子到最后虚化成茫茫的一片水花,等代栩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半边窗台映出的山边薄薄的晨曦。
代栩盯着这片美景发了会呆,然后滚着起来洗漱。
昨天吃完饭他们就回了酒店,因为程最还要继续加班。
代栩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脏像被灌进各种口味的酱料碟。还没等代栩拾掇完这些心绪,程最的电话就打来了。
两人在电梯口碰了面,代栩先是查看了一下程最的精神状况,他看起来面部平整紧致,双眼有神。
“你昨晚加班到几点啊?”他问。
“没多晚。”他答。
代栩听他回答完,又说:“知道你能熬,但是我现在只能和你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余光里,程最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代栩摸了摸鼻子,他知道他一定没听进去。
楼层很高,两人像被包裹着送往彼方,代栩觉得有点透不过气。
“是不是……挺耽误你时间的。”
代栩的语气伪装成漫不经心,但还是惹得程最扭过头来。
他的眼神像是在关心地打量着一个陌生人,代栩被他盯得不自在:“咋了。”
程最回过头:“没什么,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本人。”
“靠,那咋了,你不允许每个生物都会发生的成长吗?”代栩说。
程最应道:“允许,这是自然规律。”
代栩又说:“对啊,而且你没发现你自己也变……成长了很多吗?”
电梯铃发出清脆的音响,两人皆抬头确认层数。
“确实。”他说。
电梯门开启,两人又一前一后向外走去,代栩盯着他的后脑勺看。
来到餐厅的时候,那些同事也基本都到了,代栩没跟着程最去自选区,而是直接要了一碗米线。
大家一边埋头苦吃,一边还要聊工作,从生活到工作,效率都很高。代栩在一边把米线翻搅了半天,也还是尝不出什么咸淡。
一起出发去停车场的时候,程最走在前面,提前打开门去启动车子。代栩看向不远处的另一辆车,其他几人已经坐了上去,最后走过来的章里里也要往那辆车去,她看见代栩还没上车,还冲他招了招手。
“里里,你不来这边坐吗?那边已经挺挤的啦。”代栩对她问道,毕竟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去跟几个男生满当当地挤一起。
章里里的神情明显一滞,她迅速看向她老板的方向,然后才笑着跟过来:“谢谢代导,你真是人帅心善!”
代栩看她这奇怪的反应,上车的时候难免有些埋怨地瞅了一眼程最。
这家伙居然还有老板架子。
程最丝滑地启动车子驶出去,丝毫没有接收到来自代栩的眼神谴责。
章里里身为制片人,话非常多,和代栩聊得一句话都没掉在地上。
“对对对,我就是因为当时去了你们学院奖放映礼,然后把读研志向换成影视学院了!”章里里说。
“那你可算遭老罪了,好好干新闻多香。”代栩乐了。
“不不不,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章里里又说。
“能抱紧程导的大腿,是挺快乐。”代栩点点头。
在一旁半天插不进一句话的大腿终于出声:“今天行程比较紧,无聊的话你到时候就先在附近逛逛。”
“怎么会无聊呢?”代栩疑问。
“可能一会儿顾不上你。”程最说。
“难道你觉得我还能上去夺了你的对讲机篡位啊?”代栩还是疑问。
“你要篡位当然更好。”程最坦然。
“……”
忽然间,车厢里就换成前座的两人叽叽喳喳,后面的章里里掩面不语。
车子离开市区之后,山的形状变得更加清晰,天色很早,雾也很薄,高速路像一条绸带系在山腰,动荡的海拔落差让车开在路上却像飞在云肩。
但程最的车开得很稳,所以章里里安静片刻后立刻昏睡了过去,代栩见她睡着,也没再和程最瞎扯,他盯着前路,不知道才转过多少道弯,燃犀县的路牌就已经出现。
他突然发现自己心脏里的血液正在隐隐击打胸腔。
下了收费口,再开一段路就能看见一个转盘路口,中央放着一处雕像,是一位诺簌族传说里的英雄和他脚下的诺簌大鼓,他丰神俊朗,矗立在此迎接每一位到访的客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代栩觉得这段路又更近了。
车子又离开国道驶入镇子,道路变得更窄,道旁的民居比城市里更浓墨重彩起来。
到了地方后,代栩站在原地,像个慢速陀螺一样转了720°,他双眼瞪得老大。
石板路还保留着古老的纹路,但沿街的房屋都焕然一新。墙面被上了新泥,屋檐瓦尖刻上了鲜艳的民族图腾,看不到头的彩幡和灯笼像缀在领肩的珠宝,在晨曦下抖着光芒。
要不是坡上古镇城门“奇木古镇”四个遒劲大字,代栩真认不出这是哪了。
记忆中永远灰蒙蒙的商铺和行人,已经像梦中的幻觉一样模糊了。
“帮我拿着。”
代栩感到胸腔滚烫,低头一看,又是一袋纸袋包好的洋芋煎饼。
他接过,扭头看向程最,可他已经戴上墨镜,俨然启动了工作状态,不好拒绝。
“这是奇木?”代栩问。
“如假包换。”程最回答。
代栩跟着程最走在一条放满绿植的小路,枝叶和花蕊一次次碰过两人的肩,让代栩有一种穿梭在时空隧道的错觉。
窄路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程最直接把代栩领去了导演棚,监视台后坐着的人立马起身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好,我是新来的导演助理代栩,多指教!”
代栩直接抢在程最前面开口作了自我介绍,因为他实在不想在这里还要被代导代导的叫一整天。
结果,两人露出清澈的笑容:“代导你好!”
“……”
代栩有点绝望地扭头看向真正的导演:“导演,我现在要干嘛?”
“你就在这坐。”程最回他。
程最没有在棚里久留,抓起东西就要进内场。这个片子程最是监制,但是临时改动,他今天变成了A组导演,因为这几场戏重调度,几个朵城的名人要一起出镜。
代栩先是和棚子里的几人聊了会儿,原来现场剪辑师也是他们江大的直系师弟,棚子里忽然就变成了校友开会。
但洋芋饼的香味总是时不时飘过来,代栩本来今天的早饭就没吃几口,现在感觉到肚子的蠢蠢欲动,他伸手摸了摸袋子,发现它马上就要超过食用的最佳温度。
代栩看了一眼程最,还在走戏,他搓了搓指尖,随后拿起了大饼。
这时,章里里突然钻进来给代栩塞了一本东西:“代导,这是程导让我给你的脚本,昨晚太晚了就没去打扰你,今早重新打印忘记给你了。”
代栩一手端着饼,一手接过本子,新打印的和旧的装订在一起,随便一翻就能看见前面密密麻麻的水性笔备注,代栩忙起身冲她喊道:“里里,你拿错了,这是导演的本子!”
但章里里没回头,挥挥衣袖跑得更远了。
代栩有点无语,但现场马上开机了,他就只能继续坐回去,拿着程最的本子翻了起来。
程最的习惯一如当年,他会在自己的分镜本上尽可能详细地作出不同期的标注,并且还能保持一种十分整洁的姿态,代栩很佩服这种强迫症。
他昨晚已经看过他们的样片粗剪,都是比较常规的设计,包括今天的也是。他咽下最后一口土豆,抬起头认真地盯向程最。
他今天穿的一身很简单的下组工装,但是身形和腰身比实在太过优越,立在阳光下,像游戏里的人物建模。
这建模正屈着手臂,微低着头看向手中的迷你监视器,四下很静,只有演员衣摆的簌簌声。
“cut”
随着程最的指令响起,代栩也终于记得换了一口气,他把视线移回大监上,抬起手隔着衣服抓了抓胸口。
他看着监视器屏幕上的回放,终于看清了这一条拍的是什么。
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一点,他把导演椅移到了一个很难再看见程最的角度,然后开始要求旁边的师弟和他一起讨论。
之前很薄的晨曦不知不觉间开始刺眼,他手中的对讲机忽而一震。
“代栩,看监。”
程最的声音被电流磨得有点散碎,代栩闻言看向最新的回放,他几乎本能反应地摁下对讲机头键:“转身有一秒虚了,看一下左下后景那个椅子,避了保一下。”
“好。”
电流声在两人之间来回流淌,像玻璃弹珠弹过来又弹过去。
代栩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很快,多余的情绪被一次又一次的开机给碾碎吹散。
“让她走过去了再推?直接推不行吗?”代栩问。
“再保一个让后期自己挑。”程最说。
“嗯。”代栩认同。
这一次,程最光按着键不说话,电流声有点像谁在他身后偷偷放着仙女棒。
“别回看了,过。”代栩果断挂掉。
另一次,是代栩先按下键。
“我觉得还是不行,不然你现在回来大监看。”
“别急。”
“哥,你还有两个镜,我会等你光会等你吗?”
……
代栩更像程最的另一只眼,因为程最受限看不见的时候代栩能看见,他们极少有分歧的镜头,有的话会快速分辨优劣,分辨不出就要两人面对面在大监视器面前双双确认清楚。
这样的对话,这种不假思索的默契模式,他们从前经历过很多很多次。
仿佛中间隔着的六年被凭空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