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作品:《前情缘她心里有我

    至德二年,正月十六。


    狼牙方才攻了一波朝曦门,失败后退兵回营地。


    太原城外,陆凝真握着双刀在战场上逛了一圈,把见到的每一具狼牙尸体的头割下来,然后抬手召一簇圣火,点燃了脚边尸体的衣角。


    圣教不渡狼牙,所以她不念教义。


    打扫到一半,太原城的城门开了,有人骑马赶到陆凝真身边。


    “陆姑娘!”那将士递了块牌子给她,急道,“长歌门派了弟子送来物资,被狼牙得到了消息,高秀岩带人准备拦截,宋将军已经带人前往,命我来寻姑娘,望姑娘前去支援。”


    “长歌门走的是哪一条路?”


    “走的是赤塘关,往怀德门来。”


    “怎么走那里?从哪来的?”问这话的功夫,陆凝真已经骑上了马,没等将士回答就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那将士来接应她,自然还要留下来清理战场。


    长歌门走的是怀德门,陆凝真却不从怀德门出。高秀岩营寨临河驻扎,若要围堵,自然是桥上最好围堵,若长歌弟子被堵住,桥那头还有牛廷阶可帮着包围长歌弟子,前有狼后有虎,那才是危险。如今只希望高秀岩尚未通知到牛廷阶,这两边营寨隔得算不上近,情报有延迟也是应当。


    陆凝真骑着马走的小路,待到了汾河边,下了马一拍马臀,示意马自己回太原,她发动了暗沉弥散,身影消失在原地。


    高秀岩果然派了人埋伏在桥附近的林子里。


    陆凝真出身圣教,暗沉弥散学得极好,便是教中长老,也没有能凭肉眼直接看破她隐身的,遑论只是狼牙的将士。宋森雪带的小队是去抵抗高秀岩的,她不与他们一路,她是来给长歌门弟子开路的。


    陆凝真悄无声息地摸到一名狼牙身后,刀光一闪,那狼牙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身首分离。陆凝真身形鬼魅,不出片刻就将林子里埋伏的狼牙军杀了个干净。


    赤塘关处有苍云弟子守着,算是安全,陆凝真并不担心。她在林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在原地等候带着物资来的长歌门弟子。


    远远地,陆凝真听到了马蹄声,慢而重,声音整齐,训练有素,听起来东西不少,应当就是带了物资前来的长歌门弟子了。


    她就解开了暗沉弥散。


    然后猝不及防地,与领头的那个背着琴的长歌弟子打了照面。


    那一瞬间,陆凝真心里是空白的。


    陆凝真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她。


    杨醉只觉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眼前的人是如此熟悉,十七年又六个月未见,那人好像一点没变,眉心的朱砂痣依然红得刺眼。她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又被手里牵着的马带着踉跄了一小步。


    她伸手一拉缰绳,要马停下来。陆凝真怎么在这里?杨醉很快冷静下来,她是敌是友?她未曾听闻远在大漠的明教对安禄山史思明的反叛做出什么反应,而陆凝真向来厌恶李唐皇室,哪怕不是西域人也从不把自己当大唐子民看,但她又心知陆凝真最是心软,决计不会与肆虐百姓的狼牙军同流合污。


    事有轻重缓急,陆凝真片刻都没有迟疑,施展幻光步冲过去:“可是长歌门弟子?在下陆凝真,奉苍云将领宋森雪将军之命来接应诸位。”


    杨醉问:“可有信物?”


    陆凝真将先前那将士给的牌子递给她。杨醉匆匆扫了一眼,转手递给队里的苍云先锋营将士,那人仔细研究片刻,松了口气:“是我们宋将军的令牌。”


    这下全队伍都松了口气。


    杨醉没有,她问:“前方可有埋伏?”


    “原本有,被我清理干净了,”陆凝真说,“怕前方更远处还有敌军,我们过了桥,等宋将军的信号即可。”


    杨醉就回头叮嘱几句,十几个人带着浩浩荡荡的物资往前走。陆凝真又消失在原地。


    现在不是谈私情的时候,陆凝真很冷静。她的喜怒悲欢被强行压下,只有思考能力带着她行动。


    前方只有一条大路,走小路行不通,绕不开高秀岩的驻扎营寨,陆凝真要去探一探路。


    杨醉扭头与同行的师弟桑来照叮嘱几句,随后一拨琴弦也消失在原地,眨眼间就出现在二十尺外。


    陆凝真没管她,只专心往前赶。


    宋森雪果然已经领着人同伏兵厮杀起来,陆凝真毫不犹豫地加入战局,一刀就是一个人头,绝无失手。


    杨醉连掐三个影子赶到,一拨琴弦使出青霄飞羽上了天,看装扮轻易分清哪些人是狼牙,手上不停拨弄着琴弦,杀了一个接一个,她人在天上,伏兵没有残存的弓箭手,谁也打不着她。


    伏击不好用太多兵力,没过多久,伏兵就全送了命。


    杨醉抱着琴落下来,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没见到陆凝真。她垂下眼睫,沉默片刻道:“在下长歌门杨醉,奉师命前来太原。”


    “杨姑娘!”宋森雪很是热情,“李将军先前就收到了杨门主的来信,早知长歌门大义,杨姑娘一路辛苦。在下苍云宋森雪。”


    “宋将军。”杨醉道,“我们带来的物资还在后面,我去接一接。”


    宋森雪连忙道:“我与杨姑娘同去!”他回头,“祁兄。”


    原本正在擦拭手中长剑的俊美道人应了一声,宋森雪道:“麻烦祁兄先将将士们带回去,我们随后就回。”


    祁进点头:“森雪放心。”


    “走了。”祁进偏头对着身边无人处说。


    杨醉心里莫名一紧,下一刻,就看见陆凝真在紫虚真人身边显露了身形:“走吧。”


    杨醉抱着琴的手也是一紧,面色如常地朝宋森雪道:“将军请。”


    太原城内的百姓有的已经离开故乡去避难,有的有心无力或是老人家年纪大不愿折腾,便在太原城等待。等待胜利,或者等待死亡。


    杨醉与太原首领李光弼见完面,又安抚好师弟桑来照,然后才回到她的临时住处。太原城空屋多,她住得偏远,周遭也没几个邻居,因为她要练琴。


    十七年又六个月。


    陆凝真。她指尖泄出两个音,定定地看着琴弦,心里乱得弹不下去,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了。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陆凝真盘腿歪在榻上,没骨头似的倚着墙,手里捏了个骰子,始终没有掷出去。


    陆凝真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邪恶小人挥舞着双刀怒道:说到底,十几年前圣教就是大唐的邪/教了,下手驱逐圣教的时候也没见什么天策少林对圣教普通弟子手下留情,那大唐百姓怎么样,跟你有多大关系吗!


    善良小人捧着圣火发愁:但是百姓又是真的很无辜啊,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好可怜的,你既学了一身武艺,以武犯禁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保护弱小也是应当的吧?


    陆凝真叹了口气,抬手把两个小人都镇压了。在此地与杨朝意重逢,这属实是陆凝真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事情,让她有些焦虑,纵然不是个爱临阵脱逃的性子,也只想立刻离开。大不了再隐身回来。


    可这毕竟是战争,离开就是弃城中百姓不顾。而太原城此刻城中有高手,她的暗沉弥散不一定瞒得过去,不说别人,就是祁道长也……


    对哦,祁道长还在太原。


    陆凝真顿悟,祁道长也在!那她就不能走!否则教阿音知晓,还不知道怎么挤兑她临阵脱逃!


    陆凝真抓住这个机会顺势说服了自己,随手把捏着的骰子一扔,也不看扔出了几点,倒在床上欲休息。


    第二日巡逻时,祁进遇见陆凝真。瞧见她眼下的青黑,关心道:“陆姑娘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陆凝真扯出疲惫的笑容:“昨夜没休息,给阿音写了一整晚的信。”


    祁进略有些吃惊,但写信这事太私密了,他不再接着问。


    “我今日要给她寄过去,”陆凝真问,“祁道长有信要给她吗?”


    “有。待巡逻完我交予陆姑娘,多谢陆姑娘。”


    “道长客气。”


    “杨姑娘。”


    陆凝真心里一跳,顺势把目光投过去。


    杨醉抱着琴,正与宋森雪说话。


    阳光洒在多年不见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刺得陆凝真眼睛疼。


    本来昨夜没睡今日就困倦得很,陆凝真按了按生疼的额头,忍不住再次思考要不要离开。


    眼见着杨醉与宋森雪寒暄完,那二人转身要去巡逻,陆凝真想也不想就发动了暗沉弥散,身形消失在空气中。


    祁进:?


    但祁进不会没眼色到这个时候揭穿她,只是与二人寒暄两句,三个人一道去巡逻。


    三个人……吗?


    陆凝真下意识抬脚想跟上,又停住,不知道此时是应该跟着巡逻,还是转身就走离开太原城,举棋不定地为难了片刻,选择了回屋睡觉。


    她头疼得厉害,但又实在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坐起身,从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了一只耳坠。


    银钩吊着纯金的梅枝,梅枝上嵌着红玛瑙作花,下头坠着一枚弯月形状的美玉,轻轻一摇那月亮就晃。


    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杨醉的耳坠。十七年又两个月前,陆凝真从她耳垂上偷来的一只。


    陆凝真沉默地晃了晃耳坠,看着下头的玉跟着摇起来,长叹一声,心乱如麻。


    杨醉抱着琴跟在两位前辈身后,八分的心神系在巡逻上,一分系在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陆凝真身上,剩下一分,她一眼一眼克制地往紫虚真人身上看。


    紫虚真人祁进,以他的剑闻名天下,事实上他的脸也为人津津乐道,杨醉自然早有耳闻。


    纯阳是浩气盟的重要成员,紫虚真人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他出现在太原城,杨醉虽然惊讶,但并不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陆凝真。


    有一种说法是人是会变的,近十八年过去,杨醉也不敢说多了解如今的陆凝真——至少若是十八年前,陆凝真绝不会掺和进全是陌生人、与明教无关的战争。


    道义、忠良,当年她们为了这些事情吵得很厉害,分开的时候也闹得很难看,杨醉当时年轻,意气上头时也不肯服软,无论如何忘不掉。


    可是陆凝真如今却在太原。


    ——是谁改变了她?


    陆凝真这个人,向来很有主见,换句话说就是固执,杨醉年轻时也固执,两个人争执起来——小事往往争执不起来,有两句话不对陆凝真就先服软了,可她从来是积极认错,下次不改。杨醉与她相好的时间里,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改变她的想法。


    她不是向来只以武犯禁、将为国为民那套嗤之以鼻、不愿为无关的人操心么?


    可如今,她为什么愿意在太原城,为了她不喜欢的大唐的百姓奔走呢?


    杨醉又看了一眼祁进。


    “大人,大人,陆大人!”


    陆凝真停住脚步,无奈道:“大娘,都说了您叫我凝真就好了。”


    “那怎么行?”叫住她的人是隔壁的大娘,很热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她怀里塞,“我这两天歇着没事,给你做的鞋,你收好。”


    “大娘,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娘板起脸把眼一瞪,“你平日里那么辛苦,鞋都磨破了,这不都是为了我们?你要不收,可就是嫌弃我的手艺嫌弃这鞋不值钱!”


    “这怎么可能……大娘,”陆凝真很是无奈,只好同她讲条件,“我可以收下,但是大娘,咱们可说好了,您以后得叫我凝真,可不能再叫什么大人了。”


    大娘瞪着她,陆凝真一点不怕,最后大娘泄了气:“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读书人就是瞎讲究!”


    她才不是读书人,陆凝真心想,圣贤书翻过就忘,里头的仁义礼智信她也从不苟同。杨朝意才是读书人。


    一开始她觉得杨醉这个人固执又迂腐难搞,成日里话还多,讲话引经据典让人没法反驳。后来她觉得这就是文人风骨吧很是迷人,再后来她又觉得杨醉还是固执又迂腐难搞。


    可见人的第一印象还是很重要的。


    陆凝真回屋里拿起昨夜写满的厚厚一沓信纸,估摸着祁道长巡逻完了,打算去找他拿他要寄给阿音的信。


    祁进果然已经回来了,把信交给她。


    陆凝真接过,道:“那我去寄信了,道长告辞。”


    “陆姑娘。”祁进叫住她,问,“你要走吗?”


    陆凝真盯着足尖沉默半晌,然后摇摇头:“等太原解围过后再走。”


    前情缘就前情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