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品:《潮汐回响

    一枚胶囊


    “啊啊啊!”


    “唔!”


    童昭珩本就站得离玻璃极近,猝不及防被迎面撞上,吓得他大叫出声,原地起飞。


    但巨型水箱的高透玻璃实则光滑又结实,幽红章鱼的两番冲撞并未对其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单纯模样可怖,行迹诡异。


    “怎么了?”其他人寻声回头瞧来,见童昭珩像个炸了毛的小鸡,背后还紧紧贴着面色古怪的冼观。


    童昭珩指着章鱼,声音不稳,悲愤地指责道:“它……它忽然扑过来!”


    赵爽纳闷了片刻,乐起来:“就这?”


    “不是……”童昭珩还想解释,却见章鱼的触手缓缓垂落下去,扭了几下,又躲进了岩洞里,一副与世无争的软体类德行。


    “那……小观老师,你刚才又叫什么?”班长问。


    童昭珩回过头去,差点没磕在冼观下巴上,对方微微垂下睫毛,颇有些为难道:“你踩我脚了,现在还踩着。”


    童昭珩简直要尴尬疯了,连连后退鞠躬加道歉。随后他又有些不舒服地拉了拉衣领,努力深呼吸几次,问:“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儿?这里好像空气不太流通。”


    闻言,冼观随手在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游览册子,翻开介绍道:“大家在海底呼出二氧化碳,都会通过管道输送到藻类农场,可以在这里扫码查看个人碳抵消量 。”


    于是这个话茬便到此结束,童昭珩只能再度深呼吸,强迫自己不要将章鱼扑脸的画面在脑中反复播放。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走了好一会儿,前面的人忽然停下来,童昭珩茫然抬头:“怎么了?”


    “到了,”宋星月说,“你干嘛呢,梦游?”


    话音刚落,一片冷白的光线便从前方投来——冼观已经打开通向B3实验区的门,一个与观光区浪漫柔和的氛围大相径庭的空间出现了。


    幽蓝的光影和舒缓的音乐被抛之身后,通风换气的白噪音立刻明显了很多。研究区的风格冷峻而严肃,色调也是清一色的黑白灰——铅灰色的管道盘踞在天花板上,最大的管道直径超过两米,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显得十分压抑。雪白墙壁的下半截已因为数年的使用而蹭上不显眼的脏痕,空间内唯一的色彩便是各种路牌指示和注意事项的标识。


    “哇,我还从没来过这边呢。”班长感叹道。


    “这是咱们学校提前专门预约好的,”小刘说,“回去要写报告的,大家要认真听。”


    因亚特兰蒂斯的双螺旋垂直结构,大面积的开阔区域都让给了观光区,科研区的道路便显得有些七扭八歪。初入的一段人行过道天花板十分低矮,冼观的头顶几乎都要擦到灯箱,几人跟着他爬过一段铁梯,步上一段漫长的下行长廊。


    进来之前,童昭珩本以为会看见电影里那种场景——无数穿白大褂戴面罩的研究人员行色匆匆,各类高精尖设备应接不暇,但其实这里冷清空旷得不像话,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人员路过。


    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想法,冼观解释道:“大型设备是这样的,调试好参数后,除了定期检查之外,所有实验数据都会等电脑统计整理好再进入分析。不大会有人一直盯着,节约人力资源。”


    说着,他停在一扇门前再次刷卡,厚重的双层气密闸门应声打开。


    “亚特兰蒂斯有亚洲最大、世界第二的三维应力监测网,以及高精度的海底地震预警模型。”冼观介绍道,“整个岩石圈三维应力监测的传感矩阵,是由1200个植入海底断层带的纳米级光纤传感器组成的。量子计算机实时解算地壳应力张量,再由AI预警系统将地震概率转化为色阶图。”


    冼观示意他们看墙上的色阶图,蓝色为安全,黄色为异常,而红色则为临界。”


    “好像在老汪的课上讲过。”班长说,“用什么地磁偏角来算的。”


    “完全听不进去,”宋星月说,“老师太帅了。”


    班长惊恐地转过来:“老汪吗?”


    宋星月没好气道:“你傻吗?”


    “是用应力差,热流值和地磁偏角来计算的,”童昭珩说,“我记得去几年前还成功预报过一次7级地震。”


    “没错,”冼观道,“提前9小时对千流群岛7.5级地震进行了预测,震中的偏差仅为2.3公里。”


    “那我有一个问题。”童昭珩说,“假设真的成功预测到了地震,并且确认会对亚特兰蒂斯造成影响,这么大一个水下设施要如何避险呢?”


    冼观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深邃,虽是面无表情,但总给人一种很认真的感觉,瞧得童昭珩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讪笑道:“我就随便问问。”


    “不,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也是亚特兰蒂斯得以存在的基石,所有进入这里工作的员工,无论是在接待处还是在研究所,入馆之前都需要学习一套非常详尽的避险逃生指南。”


    冼观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童昭珩微微侧过脸,扬起眉毛,满眼写着“所以到底是什么?”


    于是冼观复又开了口:“首先,亚特兰蒂斯的主体框架都是钛合金蜂巢框架,六边形支撑结构,可分散87%的地震波能量。其次,建筑底部有3000吨液态汞池的动态配重系统,可以通过电磁控制实时平衡重心。”徐徐道来的解说音从耳机内外双频道传来,“如果真的遇到突然状况,全馆会立刻启动紧急协议,并且暂时关闭除开生命循环系统之外的非必要供电设施。”


    “呃啊,别聊这个了吧,”赵爽却打断他,“本来就在大深海里,说这个怪不吉利的。”


    童昭珩还想听更详细的内容,但也不好扫兴,只能作罢。


    接下来的时间,冼观详细讲解了地质动力研究室的内容,又大致领他们参观了生物声学实验室,总算宣布道:“今天所有的导览内容就结束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


    小刘老师立刻接话:“四点钟在B2层的会面处集合,海底信号不好不方便联系,所以同学们一定要看准时间,别迟到。”想了想他又补充:“回到游客中心后,会给大家十五分钟逛纪念商品店,所以大家别乱跑啊。”


    “嗯。”


    “好……”


    众人懒洋洋地答应了,旋即三两凑队开始商量去哪儿逛逛。童昭珩没挪步——这一下午,他看了也听了太多内容,已经隐隐觉得太阳穴开始跳,是头痛的前兆。


    原地站着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他头顶忽然传来声音:“你去哪儿?”


    “什么?”童昭珩愕然抬头,却发现周围只剩下冼观一个人了,手里如同来时般捏着一把耳机。


    “哦哦,不好意思。”童昭珩取下耳机递还给他。


    “你不舒服吗?”冼观又问。


    “没事,就是感觉有点缺氧。”童昭珩本想客气一句“谢谢关心”,奈何冼观无论从音调还是表情都品不出半分关心,仿佛一个走路间无意撞到跌到游客的机器人。


    冼观“嗯”了一声,依旧站在他身边不走开,童昭珩开始觉得尴尬了,说:“那我也去转转。”


    “你去哪?”冼观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童昭珩茫然地说,“去出口附近找个地方坐着吧。”


    冼观点点头,说:“我送你。”


    “啊?”童昭珩意外道,“不用,我身体真没事。”


    “电梯修好了。”冼观却蹦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反应了片刻,童昭珩才明白过来——之前他问过为何不坐直达的胶囊电梯,冼观解释说清洗藤壶暂时停运。


    “哦,哦,那挺好。”童昭珩干巴巴地说。


    冼观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过去。”


    童昭珩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走,心里暗暗吐槽:长这么帅还躲在海底,原来因为是个人机。


    两人来到B3的电梯口,童昭珩见他还并肩立在身侧,忍不住问:“你和我一起上去吗?”


    “嗯。”冼观也没多解释为什么,童昭珩只能没话找话:“您最开始怎么进入这里工作的?”


    冼观答:“子承父业。”


    童昭珩对于他过于精简的回答有点不适应——刚才参观的时候,不是面对每个问题都能答一大段吗?怎么到自己这就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


    “是您父亲也在亚特兰蒂斯工作吗,实验室的科研员?”


    冼观:“对。”


    电梯门打开,童昭珩走进去,冼观也跟了进来。


    “哦哦,好厉害,”童昭珩又问:“是负责什么实验项目的?”


    冼观沉默片刻,说:“项目已经没了。”


    “……”童昭珩找补道,“啊,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专业今年也被砍了一个项目,都进行了7年、花了不少钱了,但科研成果这东西也没人能保证。”


    “他们那个项目很失败,”冼观说,“从最开始的方向就不对,失败了正常,成功了也是灾难。”


    童昭珩低头盯着自己鞋子,已经能透视到里面蜷缩起来的脚趾。然后他抬头无语凝望天花板——这破电梯上去的速度,怎么比下降时候还慢,快来个人救救我吧!


    似是被他的祈祷感召,电梯在B2层时再次开了门,门外站着一对母女——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小裙子,扎着两根羊角辫,应该是逛了半天有点走不动了,赖在妈妈腿上左右腻歪,像一头树懒宝宝。


    冼观往后礼貌地让了一步,低头对上小女孩儿好奇的圆眼睛。小女孩儿盯了他半天,又朝童昭珩看过来,童昭珩对她笑了笑。


    这小女孩儿一逗就乐,从妈妈身前探出来一点,盯着冼观裤腿目不转睛。


    童昭珩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不由得疑惑道:“小观老师,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什么?”冼观转过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别的表情——一丝诧异。


    “没,你的手表在闪。”童昭珩说,“在亮黄光。”


    冼观快速地眨了两下眼,抬起左腕看。


    “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好像在看定时炸弹。”童昭珩打趣道。


    只是他话音未落,地板猛烈一震,伴随巨大的轰响嗡鸣,童昭珩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骤然腾空而起,然后狠狠向一旁摔去。


    突如其来的剧烈震荡和颠簸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童昭珩只觉自己腾空半米——失重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随后重重摔下。他脑袋不知在什么硬物上猛磕了一下,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狭小空间内回荡着碰撞声、尖叫声,童昭珩痛呼着睁开眼,却只有一片漆黑,如坠海底深渊。


    怎么回事?好痛!


    黑暗裹挟着一股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恐惧感迎头浇下,口鼻处仿佛真的溺入海水,喘息不得。他心中有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咆哮:要死了,我要死了!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边只有沉重的喘息。


    三秒后,红光闪烁,电梯内腾地亮起应急灯,童昭珩喘着粗气,皱着眉头努力睁开眼。


    电梯内壁的海洋纪录片没了,回到了黑底白字的亚特兰蒂斯Logo初始画面,在应急灯下失真地抖动着。


    他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却是软的,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砸在了冼观身上。童昭珩大吃一惊:“小观老师!小观老师?”


    冼观双眼紧闭,脖子歪着,一道血迹从额角流下,顺着眉毛结成血珠,滴滴答答滚落在他脸颊上。


    童昭珩仔细看去,发现冼观头顶正上方的金属扶手一角也沾了血迹,顿觉不妙,连忙试探着朝冼观脑后摸。一瞬间,他浑身血液凉透,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他的手掌湿漉漉的,温热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