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作品:《果树街少年□□事件》 关于宋知其杀人这件事,其实只有宋知其自己的版本。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没有听见醉酒后的父亲猪一般的鼾声。他放下书包,换了拖鞋 ,走进方厅,只看见他父亲的尸体。
这是上天跟他开的玩笑吗?
愤怒、荒谬、还有可悲……种种情绪在他心里酿成一种古怪的味道,一直到他的舌尖都开始发苦。他去摸父亲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去探他的鼻息,丝毫没有动静。他茫然站了一会儿,无数的碎片在他脑子里闪回——
胸罩是粉色的肩带微微褪色猪肉也是粉色的放在案板上那块肉根本不能切了因为已经化透了软得稀烂婚纱照是暖色的那个女人从来不笑那个女人不爱我不爱我们两个她死了她就没有出现过这个男人是谁我不认识他像一头猪拿着遥控器斜卧在床上拨台的样子就像一头猪吃饭的时候声音很大也像一头猪我为什么要杀这头猪我又不是屠夫不是的我必须杀了他因为他让那个女人消失在了世界上胸罩是粉色的猪肉也是粉色的——
他手里握着刀,像是宰杀一头猪一样宰杀他的父亲。可是他的父亲却不肯为他流血——像是电视剧里那样,流成一地血泊。他失去了一个杀人犯应有的成就感,这种滞涩哽在他的喉咙里,像是小时候吃鱼卡了一根鱼刺。
他不记得他捅了他多少刀。
方厅的灯已经快要寿终正寝,和宋知其一样疲惫,在他的眼睛里投下暗淡的光圈。他正躺在那无法被血泊淹没的地板上——地板块的年代已经很久了,多年以来被踩踏得磨去了外面的亮色,内里疲惫而粗糙。他的半边脸贴着地板块,似乎还能听见楼层里其他人的脚步声。或许是幻觉。他想。这栋楼质量很好,好到隔壁根本听不见他的母亲挨了拳头之后的尖叫哭泣声。电影明星也有脆弱的□□,她不是真的活在画报上。
而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遗憾。
他最终没有和这具尸体一起,躺到地老天荒。
他照常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睡着。第二天,他想要背着书包上学去的时候,警察来了。
他们说有人报案,这栋楼里发生了命案,邻居听到他昨天在房子里大吼大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父亲的关系。
真的吗,他们听得见这栋房子里的大吼大叫吗。宋知其问。他在警察脸上看到了古怪又困惑的表情,但是他不在乎。他又问了一遍。真的吗。我一直以为这栋房子隔音很好。
*
警察审问了他三天。台灯惨白的光线照亮宋知其锋利的眉眼,他解释了很多次,很多次,说,是我杀了我父亲,是我杀的,没错。
警察和他一块熬,市里来了一个刑警,他们交头接耳了一阵。
你父亲的死因是突发脑梗。他们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口咬定他杀了人,目光困惑,不知道为什么还带着怜悯,那目光轻而易举就刺痛了宋知其,那双眉目里的怒火又隐隐燃烧起来。顶多判你一个侮辱遗体罪,还不一定。
他疲倦了三个日夜,眼底还青黑得吓人。他突然从椅子上暴起,扣在他手上的手铐发出狂暴的响声,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尖锐的声音,像是一个女人濒死的尖叫——
我杀了他!
我杀了他!!
我杀了他!!!
根根青筋在少年的脖颈处暴起,他的脸迅速涨红,比他父亲的血还要红,他的拳头一下又一下,使尽全身的力气砸在桌子上,却被手铐遏制住力量,把手腕勒出淤血和青紫——他不在乎这点伤,这点伤能把他怎么样,把他杀了吗?什么都没能把他杀了,什么都没能,哪怕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杀了一次又一次……那个女人用她粉红色的胸罩把他杀死了,用那块流出血水的猪肉把他杀死了,用那个绝情的,从不回头的背影把他……
他脱力坐了下来。头脑阵阵晕眩,审讯室惨败的灯光照耀着他,照耀着一个败者,一个失败的杀人犯。
杀了我吧。干涸的嘴唇张了张。谁都没听清他的话。
宋知其的姑姑从南方一路坐着绿皮火车赶来,为他签具了谅解书。
真正杀死双亲的人都能得到死者亲属的谅解,他不过是捅了尸体几刀,能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呢?
葬礼草草完成。或许有人想要来追悼宋知其的父亲,或许没有。他父亲不耍酒疯的时候常说“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呢”,宋知其深信这一点。于是他不想见到他父亲的任何朋友——如果杀死他父亲的人是他,而不是脑梗,或许他很乐意见见父亲的酒友们,但是现在不行,他杀人犯的梦想破碎了,不想见任何人。
没有墓地。宋知其和姑姑打车来到江边,把父亲的骨灰全都抛洒进江水里去。那骨头很倔强,很多成块的不肯就这样被烧化,和碎屑一块拿出来,都被他亲手,一点一点地碾碎,碎到几乎可以放水揉面擀饺子皮。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少年已经进入了青春期,从侧面看过去,眉骨很高,眼窝很深,显得有几分凶相,此刻嘴角叼着一根烟,不知道是不是会抽,还是只是叼着。
要跟我去南方生活吗。姑姑问。她也很疲惫,她坐了很久的火车,来给她的哥哥收拾烂摊子。是的,她说,我早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得喝死。
不了吧。宋知其望着浑浊的江水,深深吸了一口烟。他终于学会了。很久之前,他尝试抽烟的时候总是被自己呛到,鼻涕眼泪一起咳出来,那么狼狈。现在他终于学会了抽烟,仿佛无师自通。我还要留在这里上学的。
学费够吧。
够。
这是宋知其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姑姑。她当晚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又回去照顾属于她的一家老小。他小时候姑姑似乎还不是这个样子。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姑姑身上洗发水的气味,不是很昂贵的牌子,但是他很喜欢闻。在每一次的家庭聚会之后,他总是想和她回家。
他把烟头丢进江面,任它被波涛带走,和他父亲的骨灰一起。
*
宋知其睡着了。
他入睡很困难,每次刚刚要睡着,就总是想起审讯室惨白的灯光,映着惨白的他。陈春晓只是顺着他弓起的脊背,一寸寸抚摸下去,直到他略有困意。
真奇怪。陈春晓胆子那么小,却不会在死过人的房子里感到害怕。他只会瞪着他那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边缘的雕花。
学校里很快就有了新的流言,说宋知其有一个很牛逼的后台,他杀了自己的亲爹,但是他根本没被判刑。
流言甚嚣尘上,宋知其没过多久就不太来上学了。这件事有两个版本:其一是说,宋知其已经回家继承他的□□太子爷身份去了,再也不用和他们厮混了;其二是说,学校终于忍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将宋知其开除了——这个版本来自年级教导主任,但是没什么人信,于是很快就消散在众说纷纭的漩涡之中,于是也只剩下仅有的一个版本。
陈春晓还是那样,现在他在传言里的身份是□□太子妃——似乎女生们的版本更新迭代得最快。没人知道陈春晓会在放学后跑去小卖部打电话,打给那个传说中的杀人犯,□□太子爷——他去了南方,带着存折和写着陈春晓电话的纸条;他很少打电话,都是陈春晓给他打。他话很少,只是听到了有意思的事情才会“嗯”一声,很轻,又很沉,像是一把小锤子,敲着陈春晓的心窝。
北国的冬天漫长得看不到尽头。陈春晓笼了笼围巾,把下半张脸用围巾围住,即便是这样,也有人认出他来,在后面指指点点。
那个杀人犯的小男朋友。那个二椅子。真吓人。
他欣然接受了所有这些称呼。他打了方平之后,大家都说他和杀人犯学坏了,没人再敢惹他。有些胆子大的同学会来问他,你老公呢?那个杀人犯哪去了?
陈春晓只是笑笑,嘴角浮起一颗小小的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