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烂泥

作品:《低温生长痛

    寻找楼庭的那几年里,应拾秋把每一种可能都想烂了。


    想她腻了。


    想她变心了。


    想她死了。


    想多了,就慢慢成了遗憾。


    因为时间推不动她去想了。


    她跟自己说,楼庭,只要你活着就好。


    活着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


    可直到那人活生生出现在各大娱乐新闻里时,应拾秋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想象中那么高尚。


    要真死了才好。


    人变阔气了,远没记忆里那样瘦削。


    从头到脚裹满了昂贵大牌,眼底还带点不屑世俗的清傲。


    哪儿还找得见半点当年跟她挤一条发白牛仔裤、共用一管廉价牙膏的影子。


    七年没见,撞见她那一刻,竟然半个字都没往外吐,反倒还冷着脸,攥紧身边小姑娘的手转身就走。


    没容她喉咙里那团滚了七年的话爬出口,人影已经擦干净了,快得像场梦。


    也许人类很难懂一只被遗忘的小狗的心情。


    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成天在路边翘首以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某天终于等到主人,还没来得及摇头晃尾与她相认,却发现对方早已有了新的宠物,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酒吧灯光昏沉,将应拾秋半边脸埋在云里。


    几秒过后,她突然动了,撞开门乌泱泱的人群便直往外面冲。


    信义的夜生活很丰富,路上车流如注。


    人被湿热夜风砸了一脸,眼睁睁看着那辆红色法拉利慢悠悠滑进车道。


    她拔腿就追,没跑两步,鞋跟卡死在砖缝里。索性踢掉高跟鞋,赤脚踩过还散着热气的沥青路。


    嘈杂喇叭声里,一个红灯猛地亮起。


    应拾秋几乎没犹豫,直接横冲直撞跑进去机动车道,司机骂声顿时潮水般拍来。


    “找死!”


    “搞什么东西啊!”


    就差一点。


    一辆笨重公车却慢悠悠拐弯,像堵墙似的,彻底挡了她视线。


    等再度移开,应拾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红色被不息的车流吞没。


    一点不剩。


    她撑着膝盖慢慢起身,回头,纤瘦的身影被车流推着走回了那条漫长的人行道。


    头发散乱,衣衫不整。


    有人带着异样目光骂她疯子。


    她没有搭理,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将高跟鞋找回来穿上。


    走进酒吧,转身去后台,翻出一条压箱底的好烟,塞进监控室的保安手里。


    “陈姐,帮个忙。”


    没等同意便坐在了电脑前,调出监视器画面。将车牌记下,再接连托了几个混过的朋友打听消息。


    她没看错,她在林靖姿的别墅区见过这辆车。


    应拾秋直接跟老板娘告了假,在酒吧外拦辆计程车便匆匆走了。


    朋友的回信很快,却令她一头雾水:【车是租的,租车人是大陆籍,叫楼庭。】


    大陆籍?


    可她听楼庭亲口讲过,她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好看,打量的目光里藏不住嘲讽。


    “怎么,小姐,被逮奸了?”


    她像没听见,只怔怔地扭过头看向窗外。


    城市夜景流光溢彩,却像隔着一层雾气,视线模糊不清。


    从前她喜欢在下雨天把公车玻璃呵口气,再学电影里矫情的女主角,踮起指尖,在水雾里画个哆啦a梦。


    等到停站时,她透过抹开的线条,可以看见楼庭撑着把伞,正站在路边等她。


    到别墅区已过九点,路面空荡荡。


    应拾秋刷了人脸走进去。


    这里价位惊人,住户稀少,再加上树木繁茂,入夜以后静得只剩风声。


    朋友提供的车辆出入信息里,楼庭多次出入这个别墅区。


    好巧不巧,就跟林靖姿住在一起。


    循着还亮灯的独栋别墅拐了几个弯,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有几分缘,应拾秋没费多大功夫。


    站在灯光熹微的黑暗里,一抬头,她便仰见了那扇偌大的落地窗。


    通明灯火的卧室里,两人相对而立,小姑娘牵住她的袖口在撒娇。


    她只看见她们嘴唇翕合,大抵是在说着亲密且家常的话。她却一字都听不见。


    或许她只是博物馆里的展品,黯淡且寂静。灯一熄,便只能隔着厚重的玻璃,目送看客相依相偎,相继离去。


    在这有限时间里,又怎么能将我的秘密宣之于口呢。


    “你还在生我气?”


    “没有。”


    “那为什么今天不跟我亲热呀?”


    “别多想,只是有点头疼。”


    “昨晚没睡好?”


    “老毛病了。”


    她朝楼下瞥了一眼,树木幽深,路面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早了,睡吧,明早我还要去片场。”


    灯熄了,她们的世界再也无从窥视。


    应拾秋仍站在路边,呼吸里都是台风过后的咸湿气息,无端刺挠得人鼻腔酸酸的。


    “谁在那里?”巡夜保安一个手电筒照过来。


    她眯眼挡住刺眼的光,“是我。”


    她是常客,虽非业主,保安也眼熟,诧异道:“应小姐?这么晚您怎么……您不是刚走吗?”


    应拾秋面不改色,“我有东西掉这了。”


    保安脸上掠过一丝为难。


    上头早交待过,要特别留意林靖姿家的访客。尤其是这位应小姐,身份特殊,免得被狗仔拍到又多生事端。


    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需要我帮您找吗?”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那您还是尽快回去吧,这边晚上狗仔太多,万一被拍就不好了。”


    “嗯。”


    望着她消失在路灯下的背影,保安犹豫片刻,还是拿出了对讲机。


    这里傍山靠水,有道长长的坡。应拾秋穿着高跟鞋,走得慢。


    没多久就感觉身边响起汽车引擎声,前大灯将她的影子照得高而大。


    她偏头一看,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滑到她身边停下。


    车窗降下,面容冷肃的女人对她道:“应小姐,请上车,林小姐请您回去。”


    是林靖姿身边的保镖,黄竹。


    应拾秋没有多作挣扎,沉默地上了车。在她身边这三年,她早便清楚,跟林靖姿对着干,从来都不会有好结果。


    屋内昏晦,林靖姿正倚在沙发里看投影,半张脸藏着,看不清表情。


    黄竹招呼一声便退了出去,将门关紧,林靖姿却什么话都没说,连眼神都不曾朝这边递过来半分。


    陪她不少日子了,应拾秋知道她这番模样大概是有点生气的,便挤出一个笑容来。


    “林小姐。”


    她偏过头来,看见她换了身廉价衣裙,眼里浮起嘲笑之色。


    “保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刚走又回来,就这么想我吗?……原来是看到了旧爱啊。”


    应拾秋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跟我就别装了,非得指名道姓?”


    难怪,难怪会突然发疯一样,在床上提及她的名字。


    应拾秋声音紧了些:“原来你早知道她住这里?”


    “何止。”


    林靖姿哼笑,懒洋洋地支起身来,“我还知道她一直住国外,念硕士,衣食无忧,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小女友呢。”


    她斜眼瞥来,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是不是很难过?”


    “……”


    “七八年过去了,你混成这幅鬼样子,还指望她要你么?”


    应拾秋扯扯嘴角:“你想多了,我心里只有你。”


    “是吗?”


    女人倏地敛了笑意,目光冷锐。


    “应拾秋,没人说你讲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虚伪吗?浑身都是廉价卖弄的味道。”


    这番羞辱却没能激怒应拾秋。


    她弯起嘴角,顺着对方的话轻声接道:“我们这种底层人从出生就明码标价,当然高贵不到哪去。”


    也算了解她性子,无非就是心情差了寻她来发泄。


    把自己往贱了说也没什么,总比惹怒她强。


    可今天林靖姿显然不吃这套。


    她忽然走上前,一把捏住她下巴,眼底渗出寒意。


    “你当然低贱。”她冷冷道:“都七年了,一闻到旧主的味儿,还是忍不住想摇尾巴跪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