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独一无二
作品:《灰色梧桐》 那死寂只持续了两秒。
随即,像是被猛地按下开关,场上的人群轰然炸开。
“卧槽!”
“流血了!真流血了!”
场边围观的同学惊叫连连,体育老师连吹了两声哨,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
“竟哥!”大刘的喊声震耳欲聋。
然而,陈乔野却像被罩在一个玻璃罩里,耳边只剩下尖锐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他死死盯着那刺目的鲜红。
血。鲜红的血。
一滴、两滴、三滴……殷红的血珠砸在灰白的地板上,洇开,红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体育馆的顶灯、喧闹的人影、刺鼻的塑胶味……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与记忆中那个暴雨倾盆、充斥着混乱哭喊的夜晚重叠交织。
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无数可怕的念头一瞬间涌进脑海,陈乔野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我操了竟哥,你快把头抬起来!”大刘急得直拍吴竟的背,嗓子都劈叉,“冰袋呢?!谁他妈有冰袋?!”
“冷静点,别乱操,我没事。”吴竟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透出来。
他弓着腰,头低垂着,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渗,其中一滴重重砸在他的球鞋上,溅开一朵艳红。
“你还没事?!你鼻血都快流成河了!快快快,你快把头抬起来!”大刘急得跳脚。
“头低下才能压住血管止血。”吴竟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但捏着鼻梁的手却微微发着颤。刚才那一下结结实实,鼻梁骨深处一阵阵发麻,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喉咙,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陈乔野猛地一个激灵,仿佛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他踩着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冲上去,一把死死抓住吴竟的手腕,声音颤抖而尖利:“你怎么样?疼不疼?去医务室,我带你去医务室!”
吴竟被他扯得晃了一下,反倒抬起没被捏住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陈乔野的肩,甚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别怕,我没事。”
“你——”陈乔野心乱如麻,慌慌张张地去掏口袋里的纸巾,动作太急,直接把半包纸甩飞了出去,散落一地。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抖。
“……不至于吧?”一个明显带着不耐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凌骁。
他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眼神阴翳,语调阴阳怪气:“打个球而已,哪儿有那么夸张?碰瓷啊?”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体育老师皱起眉:“凌骁,同学之间说话注意态度!”
“态度?我态度怎么了?”凌骁嗤笑一声,目光轻蔑地扫过吴竟满是血污的手和脸,“不就是正常的防守封盖?篮球比赛哪有不碰不撞的?他自己反应慢往上撞,关我屁事?装什么装!”
大刘瞬间暴怒:“我**的凌骁!有种你他妈再说一遍!”他撸起袖子就要扑过去。
“再说一遍怎么了?”凌骁嘴角挑起一抹冷笑,“你们十二班打不过就玩碰瓷,说不过就想动手是吧?怂逼!”
“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个呆逼不可!”大刘彻底炸了,后面几个同学赶紧冲过来死死抱住他:“大刘冷静!别冲动!”
吴竟眯起眼看向凌骁。
鼻血还在往下渗,他索性松开了捏着鼻梁的手,懒洋洋地勾了下嘴角,眼底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狠戾。
“碰瓷?”他声音低沉,“行啊——医药费三千,精神损失费两万,外加营养费误工费……你微信还是支付宝?”
凌骁脸色一僵,咬了咬牙。
吴竟正想再补两句,胳膊突然被人用尽全力猛地一拽!
“你少废话!”陈乔野终于忍无可忍,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脸色惨白,眼眶却憋得通红,一把拽住吴竟的胳膊,“赶紧去医务室!”他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把人拉离了混乱的中心。
一出体育馆的大门,青天白日下,陈乔野骤然惊觉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腿是软的,脚踩在地上虚浮得厉害。他右手死死拽着吴竟的卫衣袖子,抿着嘴一声不吭,唯有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吴竟左手被他拽着,右手抹了下脸上的血,稍稍偏过头,就能看到陈乔野的脸,白得像纸。
“你晕血?”他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陈乔野猛地回神,对上吴竟的目光,又飞快地躲开,声音干涩,“不,我不晕血。”
吴竟低笑了一声,牵扯到鼻子又疼得“嘶”了一下:“那你怎么紧张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揍流血的是你。”
陈乔野不作声,只是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张皱巴巴的纸巾,把其中一张用力拧紧,形成一个粗糙的纸捻,递给吴竟:“你……塞进去试试?”
吴竟把两张纸都接过来,只用另一张简单抹了下下巴和脖子上的血痕,语气轻松:“没事,等会儿去医务室问他们要个□□棉球就行。”
“……麻什么?”
“□□,能收缩血管,止血效果好。”
陈乔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人流着血还有心情给他科普,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你懂的还挺多。”
体育馆离医务室不远,走个两三分钟就到了,陈乔野却觉得无比漫长。医务室其实只有屁大点的地方,狭小得像个摆设。陈乔野之前没来过,上个学期大刘打球把脚崴了,去了一趟,回来在教室里痛骂了好几天,说校医除了开药什么都不会,去一趟还不如自己去药店买点药擦。
值班的是个女校医,四十来岁,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部狗血偶像剧,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懒洋洋地抬眼一瞥,视线落在吴竟血迹斑斑的脸上。
“打架了?”语气稀松平常,似乎是见怪不怪。
“没,打球被撞了一下。”
“哟呵,撞得还挺有水平。”校医起身,示意吴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摸出双一次性手套戴上。
陈乔野贴着墙根站,僵直着脊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校医的动作。
校医戴上手套,轻轻捏了捏吴竟红肿的鼻梁两侧。吴竟配合地微微仰着头,淡淡开口:“我刚刚自己捏过,鼻骨应该没事,应该就是软组织挫伤,毛细血管破了。”
校医挑眉,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小伙子还挺专业啊。”
“略知一二。”吴竟含糊地应了一声。
校医从消毒盒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止血棉,准备塞进吴竟还在渗血的鼻腔。
“嘶——”吴竟倒吸一口气,眉头微皱。
“医生你……轻点。”
陈乔野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校医手一顿,扭头看向墙边那个一直沉默、脸色苍白的小男生。只见他眉头锁得死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用力攥成拳,身体微微前倾,一副随时要冲过来的样子。
她挑了挑眉,调侃道:“哟,心疼啦?”
“……”
“心疼也没用,疼了下次才长记性。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把鼻子砸成这样?打球也不知道注意点。”
“我没事。”吴竟还有闲心在笑,“你看,我鼻梁骨结实着呢。”
“你也别得瑟。”校医拿棉球擦拭鼻子周围暗红的血迹,“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不然真是白瞎了你这张脸。”
“是啊,还好没破相。”吴竟顺着她的话自嘲,目光却一直落在陈乔野脸上。
校医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草草地擦拭了一下吴竟鼻子周围比较明显的血迹,动作算不上轻柔。
处理完主要的渗血点,她摘下手套,丢进垃圾桶,从冰箱里拿了个冰袋塞进他手里:“行了,血差不多止住了,拿冰袋好好敷着!坐这儿休息十五分钟,别乱跑。”说完就坐回办公桌前,重新沉浸在震耳欲聋的电视剧里。
吴竟接过冰袋,冰凉的触感让他肿胀的鼻梁舒服了一点。
陈乔野的目光却无法从吴竟脸上离开。校医处理得潦草,吴竟脸颊、下巴、靠近颧骨的地方,还残留着几道蜿蜒干涸的血痕,像狰狞的伤疤。
吴竟似乎也感觉到了脸上不舒服的黏腻感,看向还僵在一旁当木头人的陈乔野:“陈小野,我脸上是不是还有血没擦干净?怪难受的……帮我擦擦,行不?”
陈乔野点点头,跟校医要了几块无纺布,将其打湿后走到吴竟面前。吴竟坐着,他站着,两人离得很近,陈乔野不得不微微弯下腰。
吴竟很配合地仰起脸,方便他动作。
距离骤然拉近,陈乔野能清晰地看到吴竟鼻梁上迅速肿起的青紫瘀痕,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比平时更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依然带着笑意望着他。
一边轻轻擦拭,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愧疚猛地冲向鼻腔,直逼眼眶。陈乔野死死咬住嘴唇内侧,想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
可视线还是迅速变得模糊,让眼前吴竟带血的脸庞都变得氤氲不清。
吴竟看见陈乔野摇摇欲坠的眼泪,叹口气:“吓着了?你看,都说了我没事,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陈乔野吸了吸鼻子:“都怪我。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
篮球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断在脑子里闪回、慢放。鼻梁骨是多脆弱的地方,万一真的断了怎么办?鼻腔里那么多毛细血管,万一血流不止怎么办?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后怕像潮水将他淹没。
陈乔野还是放心不下,猛地转头,急切问道:“医生,他鼻子真的确定没事吗?不用拍个片子吗?”
校医正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音量开得震天响,闻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这儿条件就这样!只能这么简单给你处理一下,不放心自己打车去医院挂急诊拍片子。”
“……”
陈乔野的心沉了下去,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刘那次痛骂了好几天。
吴竟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坐这儿陪我待会儿。”
陈乔野坐下,强烈的不安依旧在脑子里盘旋。他咬咬牙,小声道:“我……我带你去找我妈吧?她是护士,就在省中医院,很近的……我让她带你去拍个片子……”
“停。”
吴竟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在陈乔野的嘴唇上,一下子让他噤了声。
“我真没事。”他拿下冰袋,一百八十度展览了一下,“看,我鼻子没塌吧?没歪吧?鼻梁是不是还是这么高?帅的很依旧啊。”
“……臭美吧你就,塌了算了。”陈乔野别开脸。
“口是心非了啊,刚刚谁心疼我来着?”
“谁、谁心疼了?”陈乔野猛地转回头瞪他,只是那泛红的眼眶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是啊,谁啊?”吴竟笑嘻嘻地,故意环顾四周,“反正不是我。”
陈乔野蹭地站起身:“我走了。”
“哎,我错了错了!别走,嘶——”
吴竟猛吸一口气,声音透着三分痛意。
陈乔野立刻回头,满脸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又流血了?”他下意识就要凑近去看。
结果,正对上吴竟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
“……”
他又被耍了!
陈乔野气得想跺脚,自己那点心疼和担忧简直喂了狗!他抽身就想离开这个混蛋。
下一秒,左手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抓住。
他的手偏冷,而吴竟的手掌温度似乎比他高一点,手指也更长,骨节分明。那温热干燥的触感,像冬天深夜裹在身上的厚毛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包裹感。
陈乔野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层薄红。
只是被握住手,陈乔野却像是被握住咽喉,他用力想抽回手:“松开。”
“那你别走。”
“……我不走,你把手松开!”
手上的力道骤然松开,吴竟用力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陈乔野坐下。
校医察觉到动静,往这里瞥了一眼。
陈乔野怕吴竟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引人注目,只好憋着气,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下课铃声远远地传过来。
“下课了。”陈乔野说。
“嗯。”吴竟重新把冰袋按回鼻梁上,“下节什么课?”
“政治。”
“你想上吗?”
“……我没翘过课。”
“这算哪门子翘课?”吴竟张嘴就来,歪理一套一套的,“我是光荣负伤的伤员,需要休息观察。你是本伤员唯一的、负责人的陪护人员。你在这里陪我,是履行神圣的陪护职责,怎么能叫翘课?”
“……”陈乔野被他这套逻辑搞得哑口无言。
他有些泄气地往后一靠,歪在椅背上,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吴竟看着他:“哪样?”
陈乔野思索了一下措辞,似乎找不到更准确的形容:“……就……胡搅蛮缠?”
吴竟盯着陈乔野看了几秒,突然笑起来:“我什么时候胡搅蛮缠了?”
陈乔野想说“你什么时候不胡搅蛮缠了”,又觉得这话像小时候在湖南台看的还珠格格会说的台词,于是他改口道:“很多时候。”
“行吧,就算我有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不讲道理,”吴竟点点头,微微向陈乔野那边倾了倾身体,距离拉近,声音也压低了些,循循善诱道,“那你猜猜看,我这是……因为什么?”
陈乔野不确定地吐出那个仿佛有魔力的词:“因为……朋友。”
吴竟露出他的小虎牙。
“你对每个朋友……都这样吗?”
陈乔野觉得,此刻追问不休、显得有点“胡搅蛮缠”的好像变成了自己。可他控制不住,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他问下去。他垂下眼,“你应该……有很多朋友吧。”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陈乔野觉得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实。
吴竟似乎天然就应该是受欢迎的,被拥簇的。“朋友”对他而言,像呼吸一样自然,像空气一样寻常。
而对陈乔野来说,“朋友”这个词,曾是橱窗里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是他下意识躲避的麻烦,直到遇见吴竟,才变成了捧在手心都怕摔碎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朋友也分很多种啊。”吴竟掰着指头,慢悠悠地数,“幼儿园、小学的,都老早没联系了。我妈给我塞进去的那些什么夏令营里面认识的,也就相处十天半个月,这辈子估计都见不着了。一起打球、开黑玩游戏的,也就玩在一起,交心算不上。还有关系比较铁的几个哥们儿,还有……”
“还有……?”陈乔野的心悬了起来。
“你。”
陈乔野心口猛地一跳。
“我……”他舔了舔嘴唇,嗓音有些发干,“我算……哪一种?”
“哪种都不算。”吴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独一无二。”
早春微凉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医务室浅蓝色的纱帘。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投在地上的光影也跟着温柔地摇晃。
陈乔野怔怔地看着他。
他听见内心深处,“噗”的一声,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不是除夕夜漫天轰鸣、照亮整个夜空的那种,而是一支小小的、银色的仙女棒,被他小心翼翼握在手心里,独自燃烧着,发出细碎而璀璨的“噼啪”声,金色的火星跳跃着,映亮了他整个世界。
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听见这寂静的轰鸣。
“我……”陈乔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下一秒,门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竟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