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你我这美梦

作品:《尽有苍绿

    雪后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晴光,集团上下如机械的钟表一样运转,暖气很充足,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往来穿梭的人穿着单薄的衬衫或毛衣,办公桌前一粒一粒身影,也像是钟表上微微凸起的刻度。


    邵飞章看一看腕表,年前的最后一次董事会召开,商柘希不会来了。


    商柘希没来上班,被检察院上门带走调查,这流言一清早就在公司传开了。有人走到邵飞章身边说:“恭喜啊。”


    邵飞章举一举咖啡纸杯,说:“先别急着恭喜,事无绝对。”


    “我不信他还能翻身——老商这招狠辣啊,听说他家甚至有个保姆站出来当证人,指证他推了亲生母亲下楼。”


    声音压低下去,但压不低看热闹的戏谑。


    “难道那小子做不出这种事吗?”


    “他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就想爬到我们头上,他还嫩着呢。”


    “听说他有个来头很厉害的弟弟。”


    “学艺术的,能管什么,能懂什么。进了公司大门,连厕所往哪走都不知道吧。”


    众人在茶水间一齐笑了,邵飞章也笑,他们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收拾了,往会议室去。空气里飘着咖啡苦味,他们来得早,有人来得更早,商柘希的秘书也拿着咖啡站在门口,拿着手机看消息,邵飞章停了脚步,旁边的人奇道:“这不是小张吗,怎么你不放假啊?”


    张秘书笑说:“今天商总要来开会,我也过来了。”


    “小张,有闲心喝咖啡,不如去找下家吧。”


    “他都要进去了,开哪门子会?”


    “商总是没有空,但他有一位代理人要过来。”


    所有人一时愣了,电梯数字跳动着,缓慢上升,随即叮的一声打开。张秘书说:“人到了——”


    电梯门向两边拉开,会议室前的男人们纷纷扭头看去,邵飞章喝一口咖啡,也扭头看。那四面雪亮的镜子把电梯衬得亮亮堂堂,仿佛歌剧院拉开了幕,登场的人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明媚又气势锋利的。


    如棠很少穿西装,但商永光说过,他要是摆一副冷脸,打上领带,往硬朗的风格打扮,就有三分像商柘希了。他们的眉骨长得像,是很英气的,遗传了商永光。邵飞章恍惚了一刻,立刻意识到他是谁——


    商永光毕竟是他姐夫,他对商家人的特征很熟悉了。


    如棠抬眼,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尤其定在邵飞章身上。也可能是邵飞章的错觉,因为如棠的眼神分明是冷淡的——很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商永光看人都没有这样高傲轻视。邵飞章只是先心虚了。


    没有人说话,咖啡也不喝了,依旧看着他,仿佛还要等开场音乐响起来似的。


    如棠走出电梯,接过张秘书递来的咖啡,一偏头,对为首的邵飞章说:“不开会,看我做什么?还要我自我介绍吗?”


    “小棠,商总经常……”


    “别那么叫我,你以为你是谁?”


    邵飞章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冷遇,他毕竟也是书香世家,人有真材实料,又得商永光多年的赏识,平时连商柘希都客客气气对他。邵飞章说不出话,也不敢动气,会议室的门都没进就吃了一个下马威,其余男人交换视线,更不敢说什么。


    如棠错身走过,第一个走进了会议室,各人也鱼贯而入,各找座位坐了。邵飞章跟在如棠后面,上下打量他的背影,如棠脱掉外面的驼色长大衣,搭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那是商柘希平时坐的椅子。


    邵飞章以为他要坐在那儿,可秘书分明拉开了最上位的椅子,邵飞章愣住了,进来的两个老董事也愣住了。如棠坐进商永光的椅子,放下手里的咖啡,完全不当一回事。邵飞章说:“这是董事长才能坐的地方。”


    “伯父劝你一句,这可不是过家家。”李董事也发话了。


    “公司不是你家,也不是你家老头一个人的东西。”


    一瞬间他成为众矢之的。


    如棠身姿端正,抬头说:“我爸还活着,他不是死了,我每天还去医院里看他,他有一些话正想通过我传达给各位。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的意思。我坐在这,他都说不了什么,而且各位怎么还忘了,就算那份遗嘱成立,我也是最大股东的事实呢?”


    “你应该跟邵总是一样的,哪里来的最大股东?”


    “celeste环球基金持股4.72%,是我关联的基金会,这个好消息连我爸都还不知道,第一时间分享给你们了。”


    空气忽然压抑得可怕,如棠在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嗤地笑了,说:“而且我也十分怀疑那份最终遗嘱的合法性,可能有人胁迫了我爸,或者直接制造了一份假的。我已经请律师了,也会督促我爸重新修改遗嘱——”


    邵飞章猛然抬头,他们怎么都忘了,这个人是商永光的儿子,商柘希的弟弟,能真是什么废物点心。


    如棠把手机一撂。


    “开始吧,开完会回家过个好年。”


    下午三点钟,张秘书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听到没有应答,又敲了一遍,这才听到一声“进”。如棠坐在桌子前,手撑着额头翻看文件,看起来十分疲惫,在其他人前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态。


    秘书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问:“晚上还要订餐厅吗?”


    如棠抬头看了看,秘书看他脸色实在苍白,不免有些担忧。昨天得到消息之后,如棠就一直从中斡旋,各方奔走,他尽了全力,也只能先把局势稳定下来。手机发出振动声,如棠看一眼收到的消息,这才说:“你去吧。”


    秘书走了,如棠又瞥一眼对面的名字,阮秋季。


    这一顿注定不是什么好吃的饭,如棠心里有数。果然,晚上在餐厅,服务生陆续上前菜了,如棠低头看表,约定时间到了阮秋季还没来。十分钟之后,阮秋季姗姗来迟,他穿着得体,大约是从宴会上赶来的,彬彬有礼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路上有些堵。”


    如棠微笑说:“北京嘛。”


    阮秋季坐下,如棠又笑着让他点酒,阮秋季点完了,合上酒单递过去,然后才正视打量了一眼如棠,眼里流露出自然欣赏的神态,说:“好酒才配美人。”


    如棠只是微笑,阮秋季亦是,阮秋季为如棠先倒一杯餐前的起泡酒,如棠欣然受了,阮秋季又细心说:“你大约是不能喝的吧,今天少喝一点。”如棠说:“万一喝醉了,你会送我回家吗?”阮秋季笑说:“当然会的。”


    音乐抒情而浪漫,在烛光的映照下,一个更倜傥,一个更美丽,仿佛两个人只是为了风花雪月而来。如棠尝了那杯酒,说:“我听说la可是第一堵城,比北京怎么样?”阮秋季想了一下说:“差不多。”


    如棠笑说:“那比新加坡怎么样?”


    阮秋季的笑容有一秒凝滞。两个人对视着——如棠亮出了他的第一张牌。


    “我还真没怎么在那待过,不太清楚。”


    “你跟我哥一样,他去了新加坡好些日子,都是在忙公事,所以也没出去玩,问他点什么,一问三不知。洛杉矶飞新加坡要挺久的吧?”


    “是挺久的。”


    阮秋季拿起自己的餐前酒,不动声色又瞥一眼如棠,目光却变了一个意味,不再是把他当成单纯的,可以欣赏的美人,原来他也不像传闻中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绪如棠有备而来,更是为了商柘希而来。


    如果是求情就算了,恐怕是——


    “阮总,之前就听说你跟我哥有非同一般的交情,说是交情不太准确,应该是你一直在提携他,我一直想谢你呢。”


    “他还跟你说这个?”


    “他什么都跟我说。”


    阮秋季轻抿一口酒,微笑说:“我们是见过几次面,也因为工作一起吃过饭。”如棠也笑说:“你帮了他这么多,不用这么谦虚。虽然说大恩不言谢,我哥不一定说得出来一个谢字——他现在也说不了,但我还可以替他说。”


    “你们感情不错,之前听他的语气,我还以为没那么亲。”


    “人跟人之间也讲究缘分吧,不是只看血缘。有时候,亲父子也可以不亲,真夫妻也可以反目,而更别说生意场上合作的人,一不小心也会变成仇人,如果识人不清,自己成了瞎子,被人推下悬崖都不知道找谁索命。”


    “说的有道理,那可真要小心点。”


    “可不是吗,就像我哥千算万算,早算准了有谁会害他,也禁不起背后那一推。”


    阮秋季仍是淡笑看他,虽然那笑意是很虚浮的,如棠也淡笑看他。服务生走过来上正餐,阮秋季说:“酒没了,要再倒一点吗?”如棠递过空酒杯,说:“对了,《泉水凶猛》的选角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


    “你喜欢电影?”


    “喜欢,也关心那个案子本身嘛,听说主角的原型还没有死。”


    阮秋季抬起酒瓶,水流声戛然而止,眼里一闪而过的却是淡漠。服务生走远了,如棠说:“阮秋季,我们别拐弯抹角了吧,怪累的。你不用试探我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哥还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你们感情好。”阮秋季由心称赞。


    “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在短短两年之内爬这么高,背后当然是因为有你。你想要什么也昭然若揭,单纯的合作双赢是满足不了你的。但我告诉你,他的心血,我不会让任何外人染指。”


    “如棠,没什么外人不外人,大家都是为了各自利益罢了。”


    那杯酒还搁在阮秋季身边,没递过来,于是如棠微俯上身拿到了酒,人影也向阮秋季笼过来。阮秋季抬眉看他,如棠挨近了,笑里有冷峭的意味,说:“你连一个郑昆玉都除不了,还想来动我们?”


    阮秋季终于正视他,说:“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


    “你想让我帮商柘希。”


    “本来你也应该负责。”


    “不要说得好像全都怪我。”


    “你突然从国外回来是因为河北的事吧,你安心对付郑昆玉还不够,在这档口动我们家,未免也太贪心了。”


    “他什么时候跟郑昆玉搭上的?”


    如棠莞然而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等他回来,你亲口问他吧。如果他平安回来,我们才不管你的事,你这叫不叫大意失荆州?”


    郑昆玉早有防备,算是被他反将一军了。


    阮秋季接着喝酒,好一会儿,表情终于松动了,人也往椅背一靠,笑说:“我看是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别怕我们究你的底,你也说了,大家都是为了各自利益罢了。我哥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明白,如果他是没有信用的小人,你早不跟他合作了。你不义不先,还不准我们不仁在后?”


    阮秋季又笑了笑,虽然没什么笑意,有些自嘲地说:“你不愧是他的弟弟,也不愧是绪家的人。我会尽力的。”


    如棠也慢慢松了一口气,说:“多谢。希望是全力。”


    “可以吃饭了吗?”


    “我还以为你吃不下去。”


    阮秋季笑着无奈摇头。


    如棠尽自己的努力了,可阮秋季带来的消息不太好,商柘希被监视居住,律师也不见到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居住条件还可以。如棠说:“让我见他一面也不行吗,就只见一面。”连一向从容的阮秋季也皱眉。


    他身上被扣的罪名太多了,得罪了太多人,也太多人见不得他好,更没有家族势力来帮他,墙倒众人推。余静初听说了消息,动用夫家的特权,才让律师连面也见不上,东西也送不进去。没有人在乎,只有绪如棠一个人在乎。


    阮秋季只能许诺,“等过完年,我会想办法让律师见到他。”


    如棠一个人在家过了除夕,冷冷清清,他贴了福字,可放眼望去,红得很凄惨。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但心里明白,如果他倒下去了更没有人来帮他们,他只能煮了饺子,一只一只塞进嘴里,逼自己吃掉。


    初一那天,他跑去见了早已不问世事的外公,求他出手,绪颂安的意思是,如棠想要什么都可以,要星星也可以帮他摘,唯独不能帮姓商的人。一个商永光,当年已对他仁至义尽,一个商柘希,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跟他们家没半点关系。


    如棠跪在地上,伏着外公的膝盖:“你救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这辈子见不到他。”


    绪颂安看出了点什么,说:“当年你妈被迫嫁给商永光,我的命就没了一半,后来你外婆死了,我的心也彻底死了。我活着唯一的念想,就是替你外婆去她想去的地方,死了遇到她,还能说给她听一听。我一直后悔,为了那点体面把吟月嫁出去,就因为她在结婚前怀了你,传出去不光彩。你明白你外婆为什么恨那个孩子了吗?”


    “他是无辜的。”


    “那又怎么样呢,他确实是私生子,到今天也是。人既然生下来,就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小时候你为了他能留在商家已经闹了一场,让你外婆那么伤心,现在你又说这种话,真的会让你外婆,还有妈妈,死了也不能安宁。”


    “是我对不起她们,但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能活。”


    “小棠,你怎么忍心说这种话,如果你外婆还活着,心也疼死了。当初就应该趁小把你们分开,还不至于作出这种孽。你别犯傻了,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你图他什么呢,我听说他的事,就知道他一直是个不安分的,你被蛊惑了啊。”


    “你刚才还说,外婆死了,你的心也死了。你怎么为外婆,我也怎么为他。”


    绪颂安久久说不出话,如棠给他磕了一个头,拜了一拜。他们家一直很开明,过年从不讲究繁文缛节,小时候如棠回外婆这边过年,快快乐乐收一圈红包,商柘希回老家看爷爷奶奶,被逼着下跪磕头。


    如棠明白他不会答应了,自己也不愿他为难,直起身说:“外公,对不起。小时候外婆教我读书,当时我不懂的,现在懂了,人活着,‘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我爱外婆,但我也同样爱他,我知道谁对我好。你有外婆,我也只有一个哥哥。”


    绪颂安沉沉出了一口气,悲伤的叹息。


    如棠走了。


    又过两天,阮秋季说可以见律师了。如棠特意跟律师协商了一些事宜,事情办得很匆忙,律师临走之前,问:“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如棠怔了一下,他脑袋里都是公事,一时还真不知道说什么。那是位经验丰富的女律师,拿出便签本给如棠,说:“写下来也可以。”


    如棠想了两秒,撕下一页,匆匆写下一句。


    半个小时之后,那张小巧的便签纸到了商柘希手上,字迹很新,仿佛墨水还没有干。商柘希打开来看,如棠的字,只有匆匆的一句。


    “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邵飞章那边也没闲着,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差,阮秋季凝重对如棠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进去几年,你能接受吗?”


    如棠果断说:“不能接受,要花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


    如棠知道不是钱的问题,阮秋季不来掺和,也有的人想要掺和。商家这么大的家业,十个人来分,也能分不小的一杯羹。


    “你能支撑多久?”


    “我对你说一句实话,金融上的事,我只懂一点点。”


    阮秋季沉思良久,点一根烟,如棠看出他有话要说,只是在犹豫,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我不怕听。”


    “还有一个办法。”


    “你说。”


    “找人顶罪。”


    如果注定脱不了罪,如果那么多人要把商柘希置于死地,买通内部,再找个人顶罪,不但可以立刻让商柘希脱离困境,挽大厦于将倾,后路也可以解了。


    但哪有这么好顶上的,而且这个人肯定要是商柘希亲近的人,才方便转移证据。也难怪阮秋季迟迟说不出口。


    “你说我吗?”


    “小棠,那他可会打死我的,就像在酒吧那样。”阮秋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棠就知道,莫连成手里的视频是从他这里来的,阮秋季也不怕承认。


    “如果我愿意呢?”


    阮秋季惊讶看他,说:“把这个念头忘了吧,太疯狂了。”


    “我们来讨论一下方案的可行性。”


    他说方案,眼里仿佛没有他自己,只想豁出去救人了。


    阮秋季再冷血的一个人也没办法无动于衷,看着他说:“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你才多么大,这些事本就不是你该沾手的,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等他回家,而且——男人是最容易变心的,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赔进去,我不只是在说你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


    “那就跟你没关系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选的。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给得起。”


    阮秋季有一些恍惚,这种话好像在哪里听过,那个也还很小的人,坐在藤椅上,抽一根烟,仿佛多么老成的样子。阮秋季看了看手里的烟,不说话了,如棠看他一眼,说:“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阮秋季似是而非说:“你就那么爱他?”


    手机一阵铃声响了,如棠没有听清,按掉又问:“什么?”


    “没什么。之后再说吧。”


    “我不要之后。”


    阮秋季无奈地看他一眼,心道,那个人就说不出这样蛮横的话。阮秋季说:“你让我想一想。”


    这下如棠不说话了,阮秋季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脸,如棠的表情有一种很深的疲倦和伤心。他们整整十天没见面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前就算分隔两地,至少可以发微信、打电话。


    阮秋季怕他哭,看了一眼纸巾在哪。


    如棠抬头,坚定地重复一遍:“我不要之后,就要现在。”阮秋季说:“你想好了?如果真要那么做,问一下他的意见吧。”如棠说:“不,他不会同意的,不要告诉他。”


    阮秋季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在害我。”


    “你不能不帮我。”


    阮秋季起身,很想扭头走了,如棠看着他。阮秋季心道,只有商柘希能受得了他这脾气,嘴上说:“我打个电话,回来再谈。”三分钟之后,阮秋季回来了,如棠还坐在那儿,有些落寞地看窗外,阮秋季坐回来,跟着瞥了一眼外面,冬天的街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连片叶子都没有。


    “如果你真想那么做,我们要仔细规划一下。我在佛罗伦萨那边有朋友,如果事情成了,你可以在那边念书、正常生活,但那样算是外逃——你不能回国了。虽然商柘希能恢复人身自由,但会被限制离境,出不了国去看你,你们只能等,等哪一天有了转圜的余地,而他也有能力去看你,或者把你弄回来。”


    如棠一个字一个字听完了,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目前看来是的,这样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可以接管江山了。但我无法保证你们要等上几年,我要劝你一句,人是经受不住时间考验的,如果是我,绝对不会等任何一个人。”


    “我可以等。”


    “你相信他吗?”


    “我相信。”


    阮秋季无言,如棠回答得太果决了。过一会儿,阮秋季说:“你相信他,却不肯告诉他?或者说服他同意?”


    “他一定会自责,伤心,他现在的处境够艰难了,他会钻牛角尖,想不开……我绝不会让他坐牢的,那等于杀了他一次,我要他好好的,完好无损回家。”


    “你可以接受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吗?”


    “我……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个眼神太勇毅。


    阮秋季又是无言,最后只有一句,“好。等我的消息吧。”


    日记写到了第二十页,每一天商柘希醒来,打开日记本写点什么才能开始新的一天。


    暑假漫长,如棠每天在外婆的监控下,打电话也要偷偷的。“7月20日,如棠打来电话,跟表哥的朋友一起坐过山车,吃糖水。”商柘希不是情感多么外露的人,写日记也不愿暴露自己,他只是太无聊了,所以也用无聊的口吻记下小事。


    如棠是从糖水店里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紧张,“喂,哥哥,你在家吗?”商柘希坐在客厅,拿着听筒很想笑,他不在家怎么接电话呢。如棠又说,表哥有好多朋友,带着他一起出门玩。


    他们去了游乐园,一个姓莫的哄他叫哥哥,但他就不叫。


    “你吃了什么?”


    “我吃了……”


    可能因为年纪小,排了很长的队,吃了芋圆,看了一本喜欢的书,冰激凌化得太快,教他钢琴的老师很凶,这些小事也要拿来说,像七点钟的新闻一样,一条接一条郑重地播报给对方。


    如棠刚上六年级,扎着丸子头,也还没吧台高,收银台的阿姨弯身看他,原来人还没走,还抱着听筒在说话,十五分钟了还没打完,眼睛滴溜溜地转,像一个间谍在观察表哥的朋友们。


    莫连成走过来说:“小孩,你跟谁打电话呢?还没打完。”


    如棠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完了,他们发现我们了。”又宁死不屈地对莫连成说:“我不告诉你。”


    “拜拜,我先挂了。”


    商柘希把听筒贴得更近一点,但并不能让如棠的声音更清晰。电话里有小店的音乐,也有纷杂的人声,让如棠的告别听起来也很遥远。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而挂断的嘟嘟声是确切的。


    “8月20日,没有打电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一辈子,就算是亲人也不例外。”


    商柘希写下一行字,又觉得这样是很没出息的,很动感情的。暑假要结束了,窗外的蝉声还是很吵,他拿出小刀,一刀又一刀划烂日记本上的字,直到划烂到看不清,桌子上都是白色纸屑,人还端坐在桌子前。


    原来人就算被抽光了灵魂,见不到依赖的人,麻木地学习工作,也还是不得不开始新的一天。就算连日记都没得写,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变成什么样子,新的一天仍旧会跟着指针往前拨动、开启。


    商柘希并不是感到被抛弃,他只是觉得……那太孤独了。他有的,只是手心一张小巧的便签纸,上面写了爱人对他发出的誓言。他为了克服那样的孤独,也曾寻欢作乐,自我放逐,睡在不同女人的床上会让他好过一点吗,装作自己也被爱,也被很多人放在眼里,放在心上会让他好过一点吗,玩弄别人的心,用来填补自己对如棠的嫉妒,会让他好过一点吗,美丽的事物总有一天会逝去,而他短暂拥有过了体验过了,会让他好过一点吗,人总会崩溃,而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崩溃中,认清现实会让他好过一点吗,人应该维持体面,当他穿上西装,戴上名表,享受那份光鲜的优越会让他好过一点吗。


    商柘希说不清了。


    那天他走下台阶,雪花落在脖颈上是很轻的,融化的冷感转瞬即逝,仿佛那就是爱,渺小的爱。可雪花不是一片一片,从门口到车子的距离,有无数片,无数的爱,雪花像如棠的目光,钻进了他的头发,他的脖子,还有衣领下他的后背。


    雪地到后视镜的距离,也有雪山崩塌。


    冻裂了他的心。


    门终于开了。


    但这一次来的不是律师,也不是检察官,酒店房间一览无余,商柘希一回头,就看到阮秋季站在门口,微微点头示意。阮秋季主动说:“好久不见。”


    “有什么事?”


    “恭喜,你自由了。”


    那声音带点不太清晰,也意味不明的客气。


    商柘希回到了家,什么都没有变,还跟一个多月前一样,除了新年新贴的福字,添了一抹喜庆的红。文姐和厨娘回家了,做了他爱吃的饭,司机也开车来接他们,接过商柘希手里的小行李箱,那是如棠之前让律师帮忙送的换洗衣物。


    就跟梦一样。


    阮秋季没怎么说话,有种异样的沉默。商柘希站在客厅,还在等,等这依稀未变的场景里还有个未变的人。天气好,地板新抛了蜡,阳光照进来,光泽十分漂亮。进门之后,短短的一分钟,这栋房子都是安静而温馨的。


    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走下楼,没有足音。


    商柘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视线晃动,回头看向阮秋季,说:“如棠呢?”


    阮秋季也看着他,平静回答:“他在去佛罗伦萨的飞机上。”


    商柘希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在两个人紧迫的对视中,他好像才终于懂了,但紧接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愤怒与绝望,商柘希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阮秋季的衣领,阮秋季也被迫反抓住了他的手腕。


    “阮秋季,我让你插手我家的事了吗?你敢动他?”


    “这是如棠的选择。”


    “不是我的选择!”


    “你清醒一点,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商柘希松开手,重重给了他一拳。阮秋季狼狈地后跌了一步,反应过来之后,摸了摸流血的嘴角,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打是在这样的场景。他还以为至少会跟情敌打一架。


    “喂,别发疯了。”


    商柘希阴沉看他,那眼神简直想要杀了他。阮秋季没招了,索性脱掉大衣,甩在他家沙发上,商柘希又走过来,对他下死手,阮秋季差点挨了他一踹,但他又不是没脾气的沙包,挡了一下,也重重还了商柘希一拳。


    “商柘希,我不跟你计较,我们扯平了。”


    “扯什么平?”


    “不然你要怎么样,像十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发泄怒火,打死我?还是冲动地跑去机场,现在就追过去,让警察把你拦下来?然后他的心血全都白费?来吧,如果跟我打一架能让你重新振奋起来。”


    阮秋季看一眼手上的血,心道,我就知道。


    商柘希说:“你算什么东西?”


    阮秋季并不生气,他利用过他,扶持过他,心里清楚商柘希是什么人——出身低又怎么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阮秋季理一下领带,说:“我不管你怎么看我,以为我是出手相救也好,以为我是公报私仇见一对拆一对也好,你跟郑昆玉私下结交,想反过头对付我,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他会很好,以新的身份接着念美院,结局已经是这样了,他为你顶了罪名,放弃了这里的一切,好好珍惜眼前吧。”


    “滚出去。”


    阮秋季拿起大衣,临走瞥他一眼,得体地滚了。


    还有一些话阮秋季没来得及交代,通过律师转告商柘希。律师斟酌之后,委婉地告诉商柘希,他被限制离境,也还在被监控中,不少人盯着他的动作,所以未来几个月他们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写信,以免暴露如棠在欧洲的行踪。


    但现在,趁着检方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如棠也并不是直飞意国,等如棠停在布拉格,落地会给他打一个电话。


    对于商柘希来说,这样一场告别跟把绳索套在脖子上等着被绞死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知道那一天是最后一面,他又怎么会那么匆匆地只看他一眼,太匆匆了。他应该回头,拥抱他,吻他,任何人都不能分开他们。


    早知道今天,他看到他在雪地奔跑的样子,就应该不顾一切从车上跳下来,雪山崩塌也抱住他。


    他害怕失去,怕自己会像死一样难受,真的到了失去这一天,原来比死还难受。他后悔,也恨,是不是当初没有开始,依旧跟他保持哥哥和弟弟的关系,就不会有了这样的一天,他后悔自己吻他、爱他,也后悔让他爱自己。他恨阮秋季,也恨商永光,恨妈妈,所有阻碍他们的人他都恨。


    他恨这整个世界。可他更恨自己,也更恨绪如棠。最恨绪如棠,恨他的牺牲,恨他爱自己,恨他就这么抛下自己。


    文姐听到客厅没了声音,走出来看,可商柘希只是木然地一动不动。文姐等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小心走过来问:“这是……小棠让我准备的,你不吃一口吗?”商柘希早就看到了餐桌,整整齐齐,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可这一刻他只觉得万箭穿心,痛彻心扉,竟然笑了出来,气笑了,如棠怎么爱着他,那些爱就怎么刺痛他。”


    “他没跟你说,他永远不回来了吗?他有没有说。”商柘希还是笑。


    “什么意思?什么叫永远不回来了?他收拾行李,不是说去外公家住几天吗?”


    文姐呆住了。他就知道,他不敢跟文姐说实话,他把这个痛苦的包袱也扔给他,一定让他说出口。


    “就是我说给你的意思。他不要这个家了!”


    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些陈年相片,他们从小到大拍的,都是用玻璃相框裱好了的,商柘希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他刚来这个家不久,在楼梯前跟如棠的合照。玫瑰花开的夏天,两个人也没摆什么姿势,只是站在一起,他没笑,如棠是明亮笑着的。


    商柘希一扬手,恶狠狠把相框砸向墙壁。


    相片是完好的,只有玻璃四分五裂,可也仿佛他们一起碎裂了。房间里有文姐的低声啜泣,厨娘的小声安慰,商柘希听不进去,耳边只有碎裂的回音,玻璃清脆,咔嚓,咔嚓。商柘希低头看手表,指针在走动,透明的玻璃表盘,咔嚓,咔嚓。他还能回忆起如棠低头帮他扣表带的样子。


    指针匆匆,时间匆匆。


    那温柔的一刻已经过去太久,距离最后一通电话打来却还有五个小时。中国午后的阳光灿烂,布拉格那边是不是才沐浴清晨的微光。


    商柘希在等,他开始等待了。光阴匆匆似水,而他在等他。他意识到自己在等的时候,几乎认为自己是在等待死。


    布拉格太冷了,比国内还要冷,而且还在下雪。如棠忘记带手套,手都冻红了,他下了飞机,匆匆钻进一家咖啡厅,对着手掌呵出一点暖意,又点一杯热拿铁。他是在咖啡厅的角落打那一通电话的,店里人很少,一盆洋水仙花开过了头,有凋落的迹象。


    但花气很香,太香了,香得如棠差点流泪。玻璃窗外还在飘雪,咖啡没做好,如棠走到电话前,又对着手指呵了一些温暖的雾气,让它不要那么僵硬,也吹散那些洋水仙花的香气,好让他可以心平气和打完电话。


    可能太冷了,他按键的手指还是在抖,僵硬得不像他自己的手。他抓起听筒,靠在墙上,人也在抖。


    电话响了好久,如棠望着前厅的方向,咖啡厅的装修色调太暗了,所以白日里也亮着几盏黄色吊灯,给人一种很温馨的归属感。如棠的手指还是很冷,冷得快要抓不住听筒——他是不是恨到宁愿不接了。


    轻微的咔哒一声,磨豆机停止了运转,接好了咖啡粉。


    电话接通了。


    干净的沙沙声。


    如棠知道他在听,所以一张嘴,忍着不落泪,只是轻声叫:“哥哥,是我。我在布拉格了,一个小咖啡厅,我很好。这里很暖和。”


    可哪怕极力忍耐,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也忽然变了调子,彻底地变了形。所以如棠停下来,又忍一忍才接着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会怨我……你别气了……求求你……跟我说句话,我们很久没说话了。”


    商柘希没有声音。


    如棠倚在墙上,用力闭了下眼睛,又说:“你要永远不理我了吗?”


    “绪如棠,你问过我吗?”


    “我不允许你有事。”


    “你问过我吗?”


    “那不然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呢。”


    “如果要牺牲掉你,换取我的平安。我宁愿什么也不要,直接去死就好了。”


    “那不是牺牲,哥哥——我爱你。”


    如棠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低,低到这个咖啡厅里没有人能听得见,可商柘希听得见,他坐在一个如今只剩下回忆,好比到处是断壁残垣的房子——飞越千里万里,他听见了。


    说一个字,掉一个字的眼泪。


    我。爱。你。


    在如棠的脸上,化作隐忍滚落的泪珠。


    “小棠,我也感觉我要死了。”


    如棠把头抵在墙上,泪水彻底决堤,扑簌簌落在手上。这话他说过,他感受过,所以他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


    咫尺天涯,那时没有分开的手,今天也还是不得不分开了。他们一直在跟命运安排好的每条路反抗,以为能反抗出一条好走的路,直到走到尽头了,才发现果然是悬崖,如今站在了悬崖边上,就差最后一跳。


    可是他们不能死,也不想死,相爱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为什么一定要死来成全。


    “哥哥……不要……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喝酒,最好不喝酒,也不要再抽烟……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不回去了。答应我。”良久,商柘希没有声音,如棠又说,“那天,我都没来得及吻你……我还想要你吻我……很多次……”


    “小棠。”


    如棠抓紧了听筒,商柘希慢慢说:“等我接你回家,我一定会找你回来。”


    “好。”


    “那些话,你不光说给我听,也要说给你自己听。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好……”


    “你是不是,没戴手套。”


    “戴着。”


    “别骗我,永远不要骗我。我在衣柜里看到了,你带走了什么,落下了什么,我都知道。”


    “好吧。”


    “去买一双。”


    如棠抬头看了看街景,又看了看咖啡厅,他的书包放在椅子上,他的拿铁已经好了,放在桌子上,自顾自飘着热气。


    “好的吧。”


    “我爱你。”


    如棠又流泪了,他想起那些拥抱、亲吻,那些爱抚和亲密的交合,还有大理石雕像和过去的表白,他以为“我爱你”的话会留在耳鬓厮磨的夜晚说出来,结果留给了热拿铁和棉手套,留给了分隔天涯。


    他们没有办法,也不能去多想。万一是最后一通电话怎么办。


    所以一定要说出口。


    他们,好久都没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不舍得挂掉电话。有很多话想说,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站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感知对方的呼吸。


    “哥哥。”


    “嗯。”


    “只是叫你一声。”


    “嗯。”


    “你要来找我。”


    “我会的。”


    “哥哥,我一直一直等你……”


    咖啡厅的女侍者也说不上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更听不懂中文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看到,角落圆桌上的那杯拿铁凉透了,而那个年轻男孩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流了很多的眼泪,漂亮的脸上都是泪水。


    店里的人来来去去,他一直没有走,她本想走过去,给他一碟烤好的黄油饼干,对他说,别伤心,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欢迎来到布拉格。但她不会说英语,最后只是默默把饼干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给她留了小费。


    她不知道那是他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布拉格。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她又看到好多人拿起那个电话,但她再也没看到过哪一个人那样哭泣过,一种很压抑的哭法。


    时隔多年,她都记得那个飘雪的冬天,洋水仙快要凋落了,拿铁飘着热气,一只背包躺在椅子上,那个年轻的人哭得那么绝望,那么令人心碎。她想起了自己分手的恋人。虽然她分手时没那样哭过。


    他只是路过了伤心的布拉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