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2

作品:《第二场雪

    池小鱼睁开眼的时候,不算刺眼的阳光从窗缝的间隙直直打到脸上。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将近十一点。


    手机那边连续响起消息提醒音,她坐在床的正中间放空,这才是真正失序的时候。


    成长到现在,总体都算比较循规蹈矩,按照社会规定的那样学了十六年习,一直遵纪守法,到毕业都没有叛逆的机会和经验。做过最逾矩的事大概就是放弃熟悉的圈子和对口的专业,来到老一辈纷纷谈之色变的娱乐圈工作。


    刚毕业,刚到陌生的城市,倒也没有一定要打拼出一番大事业的觉悟。大四时投了很多简历,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挑挑捡捡,被挑挑拣拣,终于成为半个娱乐圈民工。入职的要求是什么都得会,工作性质待定——说白了就是哪里缺人去哪里。目前负责策划宣传这一块。


    所以昨天的那场见面并不是重点,长期扎根下去才是。池小鱼清楚这点,却想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勇气,只身一人勇闯完全陌生的领域,没背景也没人脉就来这个城市。


    所有不顾现实因素的冲动都只能指向一个答案:压抑得再久,伪装得再精良,也许她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但是只过去短短一天,她好像已经对即将到来的工作失去了期待。


    一大堆的邮件接踵而至,池小鱼心不在焉,还在默默揣测着昨天安蓓贝说的那种可能。


    楚云柔和贺忆。


    为什么偏偏是楚云柔?那么漂亮的楚云柔,是个男人就会喜欢的楚云柔?——这是营销号和为数不多几个聊过天的男同学不谋而合得出的结论。


    突然想到,很久前网上就流传过类似的消息了。当时的立场还是坚定不相信,自动略过了此类流言。


    那现在又该不该相信?


    时间的维度肯定可以很多变吧,比如满怀期待踏进这座城市的当初和有些寂寥的如今只隔了几天而已,重复了十几年的旧时光成为可以很快揭过的寥寥数语。


    人生是坐标轴,池小鱼一直这样认为。往哪里走是已知的决定,可人生是没有全知视角,更没有正确答案的单一尝试。行走的过程可能触发新的事,进行下去,叠加赋值,没被选择的就成为永远无从得知的灰色地带。


    不知不觉,刚刚的阳光明媚被阴云代替,可能这才是这座城市更原始的样态。


    如果身边有一支笔,她大概就要写起来了,盛夏转变为秋天,只需要一场雨。究竟是人们追赶时间,还是时间鞭挞人类。


    心里不能说不百感交集,但既然已经在坐标上做出了选择,池小鱼硬着头皮点开未读的第一封邮件。


    密密麻麻的概念冲进脑海。工作需要集中注意力,另一边,还有贺忆那个新歌舞台的最终版本,词作也是她。本来不是的,想着试试吧,意外得到了经纪人满意的点头。


    池小鱼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很不愿意面对这些,她默默把头转向窗外。


    秋天确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季节,夏末未散的燥热又很难让人真正联想到萧索枯寂,只有悬挂在半空的太阳还在默默占领着大半个世界。


    她给那首新歌取名叫作炽秋。


    随后,匍匐在窗边的人对着白得发亮的天空叹了口气。


    可惜再炽热的秋,也只是彻底的肃杀之前的余温。


    -


    下午,池小鱼到前台退了房。市中心的酒店,刚离开学校的毕业生可住不起几晚。早先时候搜寻了好几圈的租房公告,终于看到一家价格还算合适的长期租赁。


    那是布景介于民宿和居民楼中间值的一所公寓,网上的评价是温馨。温馨就行了,尽可能在车水马龙间寻找点烟火气,权当自我安慰了。


    公寓的小区坐落在半山腰的绿化带中,周围有个不大也不小的商城。大多数商铺都上了锁,基础陈设落灰已久。小区里住的除了她这样的实习生就是一些老人小孩,不喜欢出入太年轻化的场所也正常。


    所以本该最繁华的地方,反而只能落灰了。


    除此之外,楼下还有一间老式的超市,倒是显得热闹很多。全自动还没覆盖上的区域,小孩坐在推车的正中间转圈圈。


    挺有趣的,池小鱼看着撒娇着要吃糖的小男孩,记忆短暂穿过几千公里的物理距离,回到童年槐花开遍的小城。


    她决定就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房东是个东北来的阿姨,为人爽朗,热情为她介绍附近好玩的胡同。谈笑间满是真诚,池小鱼配合着点头,在脑子里把熟悉的高消费场所筛出去之后,想着是应该找时间出去逛逛的。


    遇见脸熟的邻居时唠几句家常,门口的小白狗也很友好,不嚎不叫,只会默默围着人跑两圈。对比豪华但是冰冷的市中心,更像她原来待过的地方。


    它们就这样初步构成了首都夏末干燥的画像。


    .


    转眼间,时间又来到原定和贺忆见面的日子。池小鱼盯着墙上的日历,发觉怎样也无法对那个红色的圈提起劲头了。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过,挂钟的零件有些老化,四壁将机械的摩擦声扩大拖长。


    一方面,是被刚刚连夜赶完的策划案消耗完了精力;另一方面,楚云柔,始终还是像一根刺,类似道德感的东西不允许她继续幻想下去了。


    直到见面前,池小鱼都有意识地去避开相关消息。有信息弹出就忍不住把手机扔出去,再心惊肉跳地捡回来。


    确认手机没事,确认屏幕上没有出现贺忆经纪人的微信提醒。


    日历上红色的圈在时间的逼近下,愈发鲜亮刺眼。


    一拖再拖,避无可避。


    为了不得罪人,池小鱼还是提前了二十分钟就去约好的场地等着。


    -


    雨点下落得猝不及防,如果用悉悉索索和哗哗作响区别雨势的大小,这是一场更接近哗哗作响的夏末暴雨。雨水爆发性地冲刷着地面,给发烫的柏油路表面灌下凉意,室内比天晴时更黑。


    等待的时光并不好熬,他们没到,池小鱼连空调也不敢先开,心情被高密度的闷热空气搞得更加烦躁。她忍耐着炎热,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舞蹈室光线昏暗,空阔却密闭,白炽灯垂直打在木地板上,投影下交叠的圆形光圈。


    池小鱼跟随着脑中的旋律,不停地变幻舞姿,想象自己就是窗外那只步态轻盈的云雀,想飞去哪就去哪。


    也是神奇,听到这歌的第一秒,脑中就隐约出现过成品的雏形。即使后来认真地斟酌、删改,还是觉得第一版是最满意的。许多事好像也是这样,努力并不能改变既定的轨迹,如果注定了发生,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


    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瞥见来人醒目的眉眼,她立刻知道是谁了,狭义上的既陌生又熟悉,本来还在顺动作的池小鱼紧张得顺拐了。


    不知是哪里快了半拍,脚步就再也跟不上音乐。正数着的节拍乱作成一团,心跳也是,最后视线停驻在了落地镜前的一角。


    不仅由于刚刚的推门,贺忆周身的整个气压都低得可怕。还是一身黑,戴了黑色口罩,进来就在练习室另一端坐下,没再做多余的动作。


    面色也不怎么善,满脸写着“别来惹我”。


    难道他上次的态度已经算是很客气了吗,至少愿意平和地说话?


    池小鱼本想打个招呼,酝酿了半天也不敢上去。


    视而不见又不礼貌,便低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装作很专注没看见他的样子。也正好,再结合demo修改一下之前的歌词。


    “贺忆,让池老师给你看下你动作。”


    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但池小鱼莫名觉得,是说给她听的。


    都这样了也没法继续装看不见,她走过去:“嗨。”


    贺忆看了她一眼,应该说做出抬眼的动作,然后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没说话。


    被无视了,第一反应是尴尬。池小鱼将目光重新移向他灯光底下的睫毛阴影,第二反应,不太对。


    能感受到对方明显的不悦——还有抗拒。不是冲着自己。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理应觉得就是如此。反应过来时,已经敲开了化妆室的门。


    池小鱼还是去化妆间那边找到了安蓓贝。至于上次的尴尬,看都已经被看出来了,反倒无所谓了。


    刚收拾完桌面的安蓓贝在板凳上靠着,完全忘了这回事。喜欢贺忆的人太多了,她哪能每一个都记住。


    空调没来得及运作,助理似乎也挺热的,从手边捡起一张海报扇风,脸上有几分热出来的红晕。


    “他怎么了?”池小鱼问。


    安蓓贝压低声音说:“前面和陈安侨吵架了,场面很激烈,啧啧。”


    陈安侨是贺忆的经纪人,传闻他们一直相敬如宾,怎么会?


    “我也没怎么听清,好像是在新歌词作上意见有分歧吧,不过也真的是很奇怪,以前他们从来不吵架的……”


    词作,池小鱼快速抓住这个关键词,听不见助理后面滔滔不绝的抱怨了。


    竟然是这样。


    心情瞬间跌到谷底。贺忆他,果然看不上自己的东西吧?


    下意识移动脚步。


    也对,他有能力写,为什么要依靠别人?当事人肯定更明白一首歌要表达什么情感。当时听到初版,只是觉得demo很有秋天的感觉,和曾经某个灵感不谋而合,才厚着脸皮去向陈安侨求来的。


    继续后退,碰到化妆间的木桌,有点疼。


    他心情不好竟然是因为这个,那她去把这个请求撤回就行了。


    池小鱼边走边想,只不过,不喜欢到要和经纪人翻脸的程度了吗?是不是从今以后,都再也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短短的几步路,走起来却好像很遥远,只有她知道是为什么。


    除了化妆室和走廊相接的通道外,还有一小段阶梯,无言的步调下似乎藏着很多东西,包括那些自以为是的:妄想,情愫,真心和一点点赌注。


    从今往后,大概再无交集了吧,池小鱼无奈地笑。


    她不是多大度潇洒的人,果断决定的背后,还是会有滞后般的难过。


    半晌过去,终于到了长腿交叉、望着地面发呆的人面前,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走近。


    “贺忆……老师,我看你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言下之意是你不想理我就算了,不用强求。


    “然后,这个舞其实很简单,舞台的重点也完全不在舞上,你很快就能学会。”


    铺垫了一会才说到正题,“没关系的,歌词不想和我合作也不用勉强。”


    飞快说完最后一句,贺忆终于愿意抬起头看她。刘海和口罩挡住了大部分的五官,只有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很好看的深邃的眼睛里,仍然没有可以捕捉到的情绪流动。


    片刻之后,他说了一个字。


    “哦。”


    看来闹剧结束了,这场梦也该结束了。池小鱼打算回公寓继续想策划案,已经在待干事件薄里躺了太久,完全没有眉目的策划案。


    但是贺忆又摇了摇头,冷清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不想和你合作。”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了一瞬。


    应该只是句客套话,池小鱼想,你助理可是全都告诉我了。


    站在原地尽力扬起一个笑容,但她觉得应该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