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甲辰古代的不幸福生活

    我们最终在一个名叫“清水湾”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里已是帝国南陲,山峦叠翠,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穿过山谷,最终汇入远处一片碧蓝的湖泊。气候温润,连风都带着草木的甜香。这里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简单而宁静。


    我们伪装成前来投亲的猎户兄弟。姓氏随意选了个常见的“林”,我叫林四,他叫林五。凭借狼五矫健的身手和我谨慎的观察,我们很快摸清了村里的情况。选择了一户早年逃荒离去、据说已无子嗣在世的林姓人家,作为我们“失散多年”的远房亲戚。伪造的路引和身份文牒,在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并未引起太多怀疑,或许也是因为我们看起来除了力气和一点打猎本事,并无其他威胁。


    村里人朴实,见我们两个年轻“后生”相依为命,虽有些好奇,但也多是善意。里正查验了文牒,便默许了我们在此落脚。


    我们用身上所剩不多、但在此地已算可观的银钱,在远离村落喧嚣的半山腰,选了一处向阳的坡地。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的湖泊和层层叠叠的山峦,背后是茂密的竹林,一条山泉从附近流过,取水也方便。


    建造房屋的过程缓慢而充实。狼五力气大,负责砍伐竹子、搬运石块。我心思细,负责设计结构、编织竹墙、用混合了草茎的泥巴糊墙。我们没有经验,做得笨拙,屋顶铺茅草时甚至漏过雨,但我们谁也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一起修补。


    身体依旧会时不时地疼痛、虚弱,像是潜藏在体内的幽灵,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沙漏正在流逝。但在这缓慢的劳作中,在汗水与泥土的气息里,那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紧迫感,奇异地被稀释了。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用双手,一点点搭建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最后的巢穴。


    房子很小,只有一间正屋,隔出了一个小间做卧室,旁边搭了个简陋的灶披间。但很坚固,也很温暖。当最后一块茅草铺好,泥墙抹平,我们站在这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屋檐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包裹了我。


    夕阳的余晖透过竹窗的缝隙,在打扫干净的土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狼五正将最后一件简陋的家具——一张用粗竹拼成的桌子摆好。他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汗水沿着他颈部的线条滑落,没入衣领。


    那一刻,我心中盘桓许久的犹豫、胆怯,忽然间就消散了。


    生命已经短暂如斯,像风中残烛。如果直到化为白骨,他都无法确切地知道我的心意,那将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比死亡本身更让我不甘。


    “狼五。”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停下动作,转过身看我,眼神带着询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也有些汗湿。但我没有移开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陪我走过地狱,如今又陪我在这荒僻山野间搭建容身之处的男人。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可能有点晚,也可能……不合时宜。但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催促,只是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窗外的光,显得格外深邃。


    “我……”我顿了顿,鼓足勇气,将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袒露出来,“我喜欢你。不是搭档之间的依赖,也不是……习惯了你的存在。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共度余生的那种……爱慕。”


    说完这些话,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敢看他的反应,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等待着审判。是惊讶?是厌恶?还是……如同我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那样,仅仅是沉默?


    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一只带着薄茧、温热而粗糙的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不得不再次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依旧是他惯有的那种沉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淡。但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却又让我心跳失序的情绪。不是惊讶,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了然,以及一种深藏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温柔。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磨砂纸划过心头。


    我愣住了。


    他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却瞬间软化了他整个人的轮廓。


    “你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同了。”他缓缓说道,手指依旧轻轻托着我的下巴,指腹的温度灼人,“在安全屋,你给我包扎的时候。在逃亡路上,你看着我的时候。”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原来我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心思,早已被他洞悉。


    “那你……”我声音微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期待。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最终,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影四,我也一样。”


    不是“我喜欢你”,不是“我爱你”,而是“我也一样”。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比世间任何情话都更加笃定,更加沉重。它包含了我们共同经历的所有生死、黑暗、挣扎,以及在这短暂安宁中滋生出的、不容置疑的羁绊与爱意。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深沉如海的安宁与酸楚。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看着我眼中的水光,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用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湿润。


    “别哭。”他低声说,语气有些生硬,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剩下的日子,我们一起过。谁先走,另一个就守着。最后,葬在一起。”


    我用力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这一次,是释然,是圆满。


    我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精瘦而结实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他身上有汗水、尘土和阳光的味道,还有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也回抱住我,手臂有力而坚定,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暮色四合,星辰渐起。


    我们相拥在我们亲手搭建的、小小的家里。未来依旧短暂,死亡如影随形。


    但我不再恐惧,也不再疑惑。


    无论谁先迎接终点,至少,我们不会分开。


    在这南国的青山绿水间,我们这两株从北地血腥泥沼中挣扎出来的、注定早夭的植物,终于找到了彼此,并决定紧紧缠绕,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或许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灰暗人生中,唯一也是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