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甲辰古代的不幸福生活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前面的孩子,大多和我一样,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恐惧、麻木,还有一丝被筛选后残存的、对生的渴望。轮到我了。


    一个同样穿着黑衣,但地位显然更低的人,用木勺舀起满满一碗漆黑的药汁,递到我面前。碗是粗糙的陶碗,边缘还有缺口。药汁滚烫,热气蒸腾着那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几乎让我窒息。


    我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碗壁灼热,但我攥得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洒,一滴都不能洒。洒了会是什么下场?我不敢想。


    我低头,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扭曲,模糊,像个随时会破碎的幽灵。穿越,逃难,被卖,如今又要喝下这不知是毒是药的东西。这具五岁的身体里,属于前世的那个灵魂在尖叫,在抗拒,在痛骂这该死的世道。但□□的本能,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怎么活都是活,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念一道咒语,一个能让我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护身符。


    我闭上眼,将碗凑到嘴边,如同饮鸩止渴的囚徒,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苦!难以想象的苦!舌头、喉咙、食道,仿佛瞬间被灼烧、被腐蚀。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疼痛,从腹部开始,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体内乱窜,搅动着五脏六腑。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不久的单薄衣物,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呻吟和哭喊在这里毫无用处,只会显得软弱,而软弱,就意味着会被“处理”掉。


    我蜷缩着倒在地上,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传来其他孩子压抑不住的痛苦哀嚎,以及呕吐声。有人在地上翻滚,有人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空气中的药味混合了呕吐物的酸臭和淡淡的血腥味,形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疼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的意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撕裂,重组,然后再次撕裂。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麻和剧痛。脑子里一片混乱,前世的画面,逃难路上的惨状,母亲将我推出去时那麻木又隐含解脱的眼神,胖女人那“温暖”如地狱的怀抱……走马灯似的闪过。


    “不能死……不能死……” 我仅存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我紧紧蜷缩,将自己团成一个球,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那蚀骨的疼痛终于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浑身虚脱般的无力和仿佛被掏空般的疲惫。


    我勉强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模糊。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孩子,一些已经不动了,被沉默的黑衣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还活着的,也大多气息奄奄。


    我,活下来了。


    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洞和麻木。我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还拥有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能动的,起来。”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环顾四周,和我一样站起来的孩子,只剩下不到原来的一半。那个和我一起被买进王府的男孩,也站了起来,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破了,渗着血丝,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狠戾,不再是之前的纯然恐惧。


    我们这些“幸运儿”被带到了更深的院落,这里的房间更加狭小拥挤,但至少有了床铺——不过是连在一起的大通铺。每天,我们被强迫识字、学习经脉知识、练习基础的拳脚和隐匿技巧。食物依旧粗糙,但能勉强果腹。每隔一段时间,那令人恐惧的药汁会再次出现,只是剂量似乎有所调整,痛苦依旧,但致死率明显下降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月一次必须领取的“解药”,一种能暂时缓解体内积累的药毒所带来的钻心疼痛的丸子。


    不吃,会死。不吃解药,会生不如死。


    这就是王府控制暗卫的手段,简单,粗暴,有效。用药物扼住你的喉咙,用死亡磨砺你的爪牙。


    我在这群孩子里,表现得并不突出。识字,我假装学得吃力;拳脚,我只求动作标准,绝不追求力量速度上的拔尖;隐匿,我则投入了更多心思,毕竟这关系到能否“苟”得更久。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来自现代的思维和远超同龄人的理解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资质尚可、努力听话,但绝非天才的普通苗子。


    时间就在这种压抑而规律的训练中流逝。一年,两年……身边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死于训练意外,有的死于任务失败,有的则是在某次药性发作时没能挺过去。我和那个同批的男孩,因为“资质尚可”且“安分守己”,渐渐被归入了有望成为正式暗卫的“候补”行列。我们甚至有了编号,我是“甲四七”,他是“甲四八”。名字在这里是奢侈且无用的东西。


    直到那次“野外求生”训练。


    我们被蒙上眼睛,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山林。任务很简单:在指定区域内,生存五天,并夺取其他参与者身上的令牌。不禁止争斗,甚至……不禁止伤亡。


    这是一场养蛊。让我们这些温顺的“工具”提前见见血,习惯厮杀。


    我凭借着远超同龄人的谨慎和隐匿技巧,顺利地躲过了最初两天的混乱厮杀。我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尽量保存体力,靠着辨认无毒的野果和收集露水维持生存。我不想主动攻击任何人,只想苟到结束。


    但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


    第三天傍晚,我在寻找水源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我本能地想要绕开,却听到了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好奇心驱使下,我悄无声息地靠近。


    在一小片空地上,我看到了“甲四八”。他浑身是血,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他像一头被困的幼兽,眼神凶狠而绝望,正与另外三个明显结盟的孩子对峙。那三个孩子身上也带伤,但状态比他好得多。


    “把令牌交出来,给你个痛快!”为首那个高个子孩子恶狠狠地说道。


    甲四八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削尖的木棍。


    我知道,我该离开。多管闲事在这里是取死之道。甲四八的死活,与我何干?少一个竞争者,对我而言甚至是好事。


    我后退了半步,准备悄无声息地融入身后的阴影。


    就在这时,高个子孩子狞笑一声,三人同时扑了上去!甲四八挥舞木棍勉强挡开一击,却被另一人从侧面踹倒在地,第三个人举起石块,朝着他的头颅狠狠砸下!


    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同情,不是正义,而是逃难路上,那个男人被胖女人砍死时,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是了,在这个地狱里,谁又不是在挣扎呢?甲四八那狠戾却不屈的眼神,像极了在绝境中挣扎的我自己。


    “麻烦……” 我心里暗骂一声,身体却比思想更快地动了。


    我像一道幽影,从藏身处窜出,目标不是那三个孩子,而是他们身后不远处,堆放着他门搜集来的野果和清水的地方。我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维持生存的物资猛地踢散,并故意弄出巨大的响动。


    “谁?!” 三个孩子被身后的动静惊动,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回头。


    趁着这个空隙,我朝着与甲四八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同时发出更大的声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还有一个!追!” 高个子孩子果然上当,以为我才是更大的威胁或者更有价值的目标,立刻带着两人朝我追来。


    我拼尽全力在山林间穿梭,利用地形和学来的隐匿技巧不断摆脱。我知道我不能被追上,以一敌三,我毫无胜算。我只是在赌,赌他们不会为了追我而放弃已经到手的“猎物”太久。


    果然,追了一阵,没有抓住我,他们担心甲四八趁机逃跑或者令牌有失,骂骂咧咧地返回了原地。


    而我,在确定甩掉他们后,绕了一个大圈子,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之前那片空地附近。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那三个孩子已经离开了。空地上只剩下斑驳的血迹。甲四八不见了。


    我皱了皱眉,凭借着记忆和微弱的光线,找到了他之前倒下的地方。仔细观察,发现有拖行的痕迹延伸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拨开浓密的灌木,我看到甲四八蜷缩在一个浅坑里,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他显然是拼尽最后力气爬进来的。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是你……” 他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仅存的、用叶子包裹的几个野果,还有装在皮囊里的少量清水,放在他身边。然后,我又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做成简易的布条,连同几根找到的、相对笔直的树枝一起递给他。


    “手臂,固定。” 我低声说,这是我几年来,除了必要的应答外,第一次主动对人说这么多字。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戒备慢慢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没有道谢,只是默默地接过东西,开始笨拙地处理自己的伤口。我没有帮忙,只是在一旁警戒。


    过了好久,他才低声说:“为什么?”


    我看着漆黑的夜空,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死了,下一个被围攻的,可能就是我。” 这是一个现实的,冷漠的理由。但在这个地狱里,这样的理由反而更真实,更容易被接受。


    他没有再问。


    那一晚,我们就那样在灌木丛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各自戒备,又诡异地共存。我分给了他食物和水,作为回报,他那凶狠的气场,无形中也是一种保护,让其他潜在的觊觎者不敢轻易靠近。


    剩下的两天,我们没有结盟,但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伤势不轻,需要时间恢复,而我的隐匿和寻找食物的能力更强。我会将多余的食物分他一部分,而他在恢复一些后,则负责在我们短暂落脚的地方外围警戒,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足以吓退大部分心怀不轨者。


    我们没有交流,却彼此依靠,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第五天结束,我们带着各自的令牌,回到了集合点。活下来的人,不足出发时的三分之一。


    回到王府那阴森的院落,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训练,喝药,领解药。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甲四八之间,多了一种无言的联系。我们依旧是编号,依旧沉默,但在分组对练时会下意识地互相照应,在领取物资时会默契地帮对方留一份。我知道了他的狠戾来自于更早、更黑暗的过去,他也隐约感觉到我平静外表下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后来,我们有了名字,或者说,是上头赐下的代号。我因为行事风格趋向隐蔽、稳健,得了个“影四”的称呼。而他,因为对敌时那股不死不休的狼性,被叫做“狼五”。


    再后来,我们经历了无数次或明或暗的任务,踩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一步步从底层爬了上来。我凭借着谨慎和来自现代的一点点“取巧”,总能完成任务,又最大限度地避开危险。而他,则凭借着狠辣果决和日益精进的身手,屡次在硬碰硬中立功。


    我们成了搭档。我负责谋划、情报和撤退路线,他负责执行、强攻和断后。我们互相弥补,成了暗卫营里效率最高、伤亡率最低的组合。


    我始终记得“苟”之大道,并且将这保命的哲学,潜移默化地灌输给他。冲锋陷阵可以,但要选对时机;完成任务重要,但活着回来领解药更重要。他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后来亲眼见证太多锋芒毕露者早早凋零,也慢慢学会了收敛爪牙,只在必要时才展露致命一击。


    我们一起,牢牢把持住了暗卫排名第四和第五的位置。第四,是心腹候补,有一定地位和资源,又不至于像前三那样被委以过于危险、瞩目的重任,是摸鱼苟活的黄金位置。第五,紧随其后,既能分享到第四带来的话语权和资源倾斜,又不会因为排名过高而成为众矢之的。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想起那个野外训练的夜晚,那个我一时冲动或者说是深思熟虑的决定。浪费那点食物和水,可能让我接下来一天更难熬。但正是那点投入,换来了一个强大、可靠,甚至可以说是这冰冷地狱里唯一能称之为“羁绊”的搭档。


    “当初省吃俭用养活你,看来是笔划算的买卖。” 有一次,在完成一次棘手的刺杀任务,两人躲在安全屋里处理伤口时,我难得地用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低声对狼五说。


    他正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戾气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是你教我的,要‘苟’。跟你搭伙,死的慢点。”


    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我听得出里面那层认可。


    是啊,死的慢点。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在这随时可能变成一具无名尸体的暗卫生涯里,能有一个让你放心把后背交出去的搭档,一起“苟”着,努力活下去,或许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外面巡逻卫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远去,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体内每月定时发作的药毒似乎暂时平息了。活过了今天,明天,还要继续苟下去。


    守住第四和第五,就是守住我们在这地狱里,仅有的一点点微光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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