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藏峰
作品:《命骨》 暮色如打翻的砚台,将霁清宗的飞檐斗拱染成浓墨底色时,南宫暮沉的身影才终于消隐在后山茫茫竹海深处。
他肩头落着未融的霜花,像是从寒峰之巅携来的碎雪,衣摆缝隙里还缠着绝魂渊边特有的瘴气余腥,竹影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凉。足尖点地时力道放得极轻,连踏碎的竹箨都只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唯有青石小径上留下几枚浅淡的脚印,转瞬便被簌簌飘落的竹叶温柔覆住,没了踪迹。
前殿的烛火却还亮着,暖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缠枝莲纹的碎影,像撒了一把揉碎的金箔。
霁清宗主渡泽斜倚在案前,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盏月白釉的青瓷杯壁温润如玉,恰好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沉影。
低头翻着卷宗,烛火落在侧脸上,竟像将上好的羊脂玉浸了暖光——眉骨生得清峭,眉峰却微微压着,像远山被云雾轻轻拢住,连眉梢的弧度都透着几分温润;眼尾略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明明是冷玉般的质地,看向人时却总带着点柔和的光,让人瞧着便觉安心。
他坐得端正,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连深夜独处时,都始终记着自己是霁清宗最年轻的宗主,半分松懈不得。
殿外忽然传来三声轻叩,弟子林砚的声音裹着几分谨慎,轻轻落在殿内:“宗主,刚从山下哨探处传回消息,执法长老……已然归山了。”
渡泽抬眸时,眉峰间那点若有若无的倦意恰到好处地散了些,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只随手将茶盏搁在案上,青瓷与梨木案面相触的声响轻得像初春落雪。
“哦?暮沉倒会挑这时候回来。他这趟游历竟走了整月,连宗门祭典上的祈天仪式都错过了,回头倒要问问,是哪处的山水绊住了他。”
说这话时,他指尖正划过案上摊开的卷宗,目光在“绝魂渊瘴气异动,周边生灵皆染戾气”那行朱批上稍作停留,指腹轻轻蹭过纸面,又很快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一页寻常文册,未有半分异样。
林砚垂着双手,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压得更轻:“听山下茶寮的村民说,长老归山时……身侧似还跟着个人。那人裹在玄色斗篷里,连头脸都遮得严实,只瞧着身形虚浮,像是伤得极重,全靠长老半扶半搀着走。”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把后半句咽下去又吐出来:“有暗卫远远跟着,见他们往后山去了,那方向……正是长老从前独居的清寒居。”
“清寒居?”渡泽低低重复了这三个字,尾音拖得略长,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节奏缓得像檐角垂落的雨滴,让人猜不透半分心思。
他忽然勾了勾唇角,语气里添了几分兄长般的暖意,漫得像春日里的溪水:“那处久无人住,梁上怕是早积了厚灰,寒夜里的风也烈。你去库房取两床新制的云丝绒毯送过去,再备些‘温脉丹’——暮沉素来只记挂别人,倒容易忘了自己这身冰灵力最忌寒邪,别让他回头又受了寒。”
林砚愣了愣,原以为宗主会追问那斗篷人的来历,却没料到只关心这些琐碎,连忙躬身应道:“是,弟子这就去办,定让库房把最好的绒毯和丹药备好。”
待殿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渡泽脸上的笑意才像潮水般慢慢退去,只余下眼底深不见底的冷。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后山竹海的方向,夜色已将那片苍翠染成浓墨,唯有风穿过竹隙时,送来几声隐约的竹啸。
抬手间,指尖凝出一缕极淡的银白灵力,像蛛丝般轻轻拂过案上的卷宗——方才被他目光停留过的“绝魂渊”三字,墨迹竟微微泛了点浅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悄悄蚀过,转瞬又恢复如常,若不细看,竟瞧不出半分痕迹。
“回来得正好。”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被夜风卷走的棉絮,唯有唇瓣的微动泄露了话语。
案上的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火光明灭间,映得他眼底的光忽暗忽明,像藏在云絮后的冷月,瞧不真切,却透着几分让人发冷的深。
林砚的脚步声刚隐入回廊深处,渡泽便转身走回案前。他伸手将那卷关于绝魂渊的卷宗轻轻合上,指尖划过封面烫金的“霁清宗秘录”四字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像是在回味什么旧事。
殿内静得只剩烛火“噼啪”燃烧的细碎声响,他忽然抬手,将茶盏里早已凉透的茶汤倾在案边的青瓷盆中——水线落下时,竟精准避开了盆里那株刚移栽的“雪心兰”,连一片嫩瓣都没溅到,动作里满是对这株娇花的爱惜。
这雪心兰是三日前从极北寒地寻来的,性喜阴寒,最忌人间烟火气,寻常弟子连靠近都不敢,他却日日亲自照料。此刻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在烛火下泛着莹白的光,只是靠近盆沿的一片叶子,边缘泛着极淡的灰。
“清寒居许久没住人,怕是冷清得很。”他低低念了句,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节奏缓得像檐角垂落的雨滴,满是兄长般的关切。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卷起窗棂上挂着的竹帘,露出一角缀着疏星的墨色夜空。
他望着那片黑,眼底的光软了软,忽然伸手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些——火光映在他袖口,那枚象征宗主身份的“泽渊佩”轻轻晃动,玉佩边缘刻着的繁复纹路里,藏着一丝极淡的黑气,与烛影交融。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比林砚的步伐更稳,也更沉。
渡泽立刻收回目光,指尖拢了拢衣袖,将那枚玉佩遮住,语气又添了几分温和:“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衣的暗卫躬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宗主,清寒居外已按您的吩咐,布了‘护灵阵’,可防山间妖兽惊扰。”
“嗯,做得细致些。”渡泽点头,随手拿起案上的一支笔,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墨点落在纸上,恰好盖住了“江烟渚”三个字的一角——那名字是他方才看卷宗时,下意识写在纸边的,“暮沉性子犟,从前在清寒居住惯了,如今带了人回去,别让旁人多嘴扰了他。”
“是,弟子明白。”
暗卫顿了顿,又补充道,“那斗篷人的气息杂得很,裹着瘴气,还带着点魔族余韵,只是被长老的冰灵力压得极深,寻常人察觉不到。”
渡泽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他却像是没看见,只淡淡道:“暮沉素来有分寸,他护着的人,定有缘由。你们别多探,只盯着别让外人伤了他们就好。”
暗卫退出去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渡泽将笔搁在笔山上,目光重新落回那盆雪心兰上。他伸手碰了碰那片泛灰的叶子,指尖刚碰到,那点灰色便又淡了些,仿佛只是错觉。
“魔族余韵……”他低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快得像烛火闪过的影子,随即又叹道,“这孩子,还是这么重情。”
说着,他起身走到窗边,将竹帘重新拢好。
风被挡在外面,殿内的温度似乎高了些,只是那盆雪心兰的花瓣,却悄悄拢了拢,像是在躲避什么——而渡泽袖口的泽渊佩,在烛火下又闪过一丝极淡的黑气,转瞬便与阴影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