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波澜

作品:《应如当年

    雁城眼下米粮紧缺,又有无数眼睛都盯着这里,身份地位在此时不值一提,上下一律同甘共苦,每日饭食唯有稀粥干饼。


    季君欣虽是病人,也没得到额外照顾,修璟只得日日想着法子给她加餐,今日送来几颗不知从哪里刨出的干枣,她让夏桐煨在炉边烤着。


    尹哲承近几日也没吃过一顿饱饭,此时正拿着干枣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一听她这话,动作一顿:“小姐的意思是?”


    “临西私矿,产出的铁去了哪里?”季君欣压低声音,“夷族的野心,以及私矿就在念阙山,把这些串联,变成士林间的谈资。不必直言,但要让所有人都去猜,去议,让这把火,从民间烧回朝堂。”


    尹哲承立刻领会:“如此一来,陛下必须明查此事,此举能尽快拔出朝中钉子,可更快解除边关隐患。”


    可是……


    他眼里闪过一丝忧惧:“但这样,也将将军置于炉火之上。陛下若让将军承担‘失察’之罪,再派人监军……”


    “这是阳谋,更是赌局。”季君欣打断他,眼神沉静,“老爹和夷族交手多年,夷族将领的攻伐手段和战争布局只有他了解,朝中目前无人可取代老爹的位置。我在赌皇上清楚,边疆不能没有我父亲这尊‘看门神’,京都已经有我这枚质子,再多一位监军,换帝将离心不划算。”


    她冷声道:“更何况,念阙山地形复杂,非深耕西北多年的人,难以迅速摸清矿道走向。事情闹大后,查清通敌一事才是重中之重,此刻需快刀斩乱麻,我赌他,不得不先用老爹这把最锋利的刀。”


    “小姐放心,我再往西北发一封急信。”尹哲承安慰道,“让将军尽量赶在舆论闹大之前回禀临西有异。”


    如此,也算不上过分失察。


    季君欣又想了想,继续道:“沈父在兵部的确说不上话,但他在兵部多年,人脉犹在,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能替你美言几句即可。”


    尹哲承稍一思索,恍然大悟:“所以,我还是得在雁城有所作为。”


    季君欣忍着伤口的隐痛,微微前倾:“陈恪、蒋青临以及任玉,前者有‘为私’之心,后二人有‘为民’之心,你不要往陈恪面前凑,他私心重。”


    尹哲承明白。


    师怀书身世摆在那里,他有才与否,于陈恪影响不大,他只是陈恪用来打开左卫的一把钥匙。


    而自己与陈恪同属寒门,是竞争对手,他表现越出众,陈恪只会越警惕。


    “我明白了,我要在蒋、任二位大人看重的人面前,多晃悠晃悠。”尹哲承狡黠一笑,“还会在城防修建以及人员调遣那一面,多多表现。”


    季君欣欣慰,与读书人说话就是省事。


    她抬起眼,眼神雪亮:“天灾之后,必有人事更迭。你要做的,就是趁此机会,把自己放到该放的位置上去。”


    尹哲承心里有了打算,他再次看向季君欣:“小姐,您要护好自己,不然我们做再多都毫无意义。”


    他不便久留,在炉边顺手一扫,又翻窗离去。


    等夏桐进屋时,那里仅剩一颗干枣,蔫巴得只比花生米大上一点,气得他直跺脚。


    季君欣所料不错,蒋青临查获私矿的消息,几经耽搁,等邹阁清在宫中商议赈灾事宜,诸事稍定后,回府途中才传到他手里。


    来不及休息,他命令侍从:“怀励下职后,让他立刻滚回来。”


    邹怀励原本和同僚约好去聚翁香吃酒,刚迈出礼部大门,就看见等在门口的家仆,只得马不停蹄赶回府。


    一路上他都在寻思发生了何事,难道是自己最近痴迷花魁的事给父亲知晓了?惴惴不安去了书房,一进门就见父亲沉着脸坐在书桌后,案上摆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邹阁清淡淡看他一眼:“最近礼部可有事发生?”


    邹怀励不明所以,修璟去了雁城,礼部没人同他打擂台,他松快得很。


    他摇摇头:“毫无异常。”


    邹阁清拍案而起,气得手都在哆嗦。他这个儿子,终究是养废了。但他旋即微阖眼眸,再睁眼时,眼底只余深不可测,那怒火只昙花一现。


    邹怀励被他惊得一跳,按捺住心慌:“父亲,到底怎么了?”


    邹阁清没有立刻说话,一阵令人窒息地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临西的私矿,被蒋青临查到了。”


    邹怀励先是一惊,随即又觉得委屈,户部的事,他在礼部毫无察觉也属正常。


    邹阁清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叹道:“圣上既然已知私矿一事,那他调修璟去礼部便不是我们先前以为的制衡了。”


    邹怀励一点就通,一个激灵:“他是想查……”


    他来回踱步,片刻后道:“父亲放心,来往信件早已销毁,至于其他的,我这段时日会小心查验,任何线索都会抹除。”


    邹阁清却不乐观:“重要的是临西刺史庞奉,乐嘉迪打着我们和章家的名号,才能得到庞奉的遮掩拿到临西的矿,他从中贪了多少银钱不值一提,就怕他察觉到其他的事。”


    邹怀励不屑:“杀了便是。”


    “哦?”邹阁清安静地看着他,“如何杀?”


    邹怀励没有察觉到邹阁清平静下的暗涌,还在为自己的计划沾沾自喜,轻蔑道:“派人一刀了结,再伪装成畏罪自杀,如此最为妥当。”


    邹阁清还是平静的:“你是觉得皇上老了,还是傻了?在这个关头,一个有牵连的边疆刺史突然死了,这无异于在告诉他们,朝中还有更大的鱼急着擦屁股。”


    邹怀励还在狡辩:“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邹阁清终于抬眼看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蒋青临的奏报必然早已呈送御前,你觉得陛下会毫无准备?再则,乐家之事牵扯的是周礼和赵晟,陛下第一时间怀疑到的就是邹章两家。”


    邹怀励这才如被凉水当头泼下,那点子沾沾自喜偃旗息鼓。


    是了。


    他们尚且现在才得到消息,庞奉只怕更无所觉,恐怕他如今的一举一动都被暗中监管。


    “更何况,”邹阁清深吸一口气,“你当季巍是死人吗?在他的地界上动一个刺史,我们的人只怕刚进临西地界就会被季家军盯上。届时你这一刀,杀的不是庞奉,而是邹氏满门!”


    邹怀励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他强撑着站稳,惶然道:“父亲,我们该怎么做?”


    邹阁清镇静道:“皇上既然派修璟到礼部,就是没有确切证据,也是不想声张,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他走到书桌前,将宣纸递给邹怀励:“按照上面的伪装证据。”


    邹怀励打开一看,证据直指李泓。


    “一个因贪墨早就砍头的死人,职位也不低,由他来担这罪名再合适不过。”邹阁清理了理衣袖,语气淡漠,“活人能说话,会反水,死人才是最忠心的。”


    邹怀励仔细翻看两遍,记牢后将纸条烧掉,又问:“庞奉那边?”


    邹阁清冷声:“他若识相,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他不识相……京都路途遥远,一个牵扯大案的罪官,因‘忧惧过度’而病逝途中,也是常有的事。”


    那张向来慈眉善目的面孔,满布杀气。


    邹怀励其实是惧怕自己父亲的,听到这话低头称是。


    邹阁清心里还有更深的担忧,但他没表露出来,只暗暗希冀,若真到了哪一步,那这潭水只能搅得再浑一些。


    而夏桐和尹哲承发出的信,相隔不过一刻钟先后传到季巍手中。他看完信后,心中又是沉重,又欣慰。


    他的女儿,西北飞出去的鹰,始终翱翔于天。


    秦桑从收到雁城地动的消息就心急如焚,见季巍看完信神色几变,急得跺了跺脚,干脆不等他说,自己拿过来看。


    见女儿性命无忧才安心,又想到她受了伤,孤苦伶仃困在四方城里,忍不住垂泪。


    季巍揽着她,给她拭泪:“小崽子长大了,总要闯自己的天地的。”


    道理秦桑都懂,可那是自己孕育出来的血肉,没有铜墙铁壁,这次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她,留了她一条命。但下次若是人呢?倘若人起了杀念,便是刀刀致命。


    秦桑从小被灌输的是皇权至上的理念,可这真的是对的吗?这是她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


    她仔细擦干泪,确认面上无异后才道:“君卓这几日担忧得很,我去告诉他一声。”


    话音刚落,就听见车轴声,季君卓坐在轮椅上,眼神殷切:“娘,阿姐没事了吗?”


    季巍直接递上信,他从不因季君卓身体羸弱,就避着他议事,季家人,随时都处于危墙之下。


    家是避风港,亦是启迪之所。


    季君卓一目三行看完,按捺住心底的伤痛,沉静道:“爹,眼下最重要的是临西。”


    季巍自豪地看着自己儿子,他其实很瘦小,但身体里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季巍有意考教他,便问:“卓儿觉得应该如何做?”


    季君卓不假思索:“先查庞奉,此其一。其二,查验矿洞。其三,查身边的人。”


    “为何要查身边的人?”


    季君卓道:“倘若矿洞真到了念阙山外,难保没有细作摸到军中。军中有许多人的家人都在临西,如果有人以他们做威胁,倒戈在所难免。我知道阿爹信任他们,可人心难测,彻查是有必要的。”


    季巍点头:“那便查。”


    “爹,”季君卓仰头定定看着自家阿爹,“李副将,也得查。”


    窗外,风沙骤起,怒吼着拍打窗棂。


    秦桑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她看向丈夫,只见季巍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外面。


    那是军队驻守的营地方向,也是他们并肩作战了几十年的沙场。


    他久久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