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水云身(三)

作品:《旧时代自救计划

    “真是奇迹。”医生拎着庄宴细瘦绵软的胳膊啧啧惊叹,“短短几天居然能恢复到这种程度,你真的是人类改造半机器吗?”


    医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轻轻放下庄宴的胳膊,手指推了推眼镜,转向扶光,眼神里混杂着惊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断裂处的骨痂形成速度惊人,神经连接也在快速恢复。这真的是一个人类能拥有的恢复速度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确定……他不是什么生物实验室产出的特殊物种吗?或者,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你不太了解的部分?”


    扶光正在给庄宴套衣服的动作几不可查的顿了一下,他向前一步,巧妙的隔断了医生来回扫瞄的打量视线,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朋友,我曾经为他做过手术,可以确定他的体质只是比较特殊,并没有违法改造的痕迹。”


    医生似乎意识到自己问的过多,讪讪的点了点头:“好吧,无论如何,这恢复速度对病人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颈部的伤口愈合得也很好,说话是没太大问题了,但还是尽量少说,毕竟会痛。”他熟练的更换了庄宴脖颈处的纱布,“照他这个速度再等几天,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不过切记,绝对不能大喊什么的,会把刚长好的声带撕裂。”


    庄宴闭着眼,浓密的睫毛翻飞,几日的细心将养终于让他的脸色好看了些。医生的每一下触碰都带来细微的疼痛,但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那些关于他“异常”的讨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好像从小受了伤就好的很快,可父母从来没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情。


    “他什么时候能完全康复?”扶光问道,“或者说,什么时候能接受改造手术。”


    “完全康复?”医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言语间带着职业性的保守,“这样的重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即使以这种惊人的速度恢复,至少也需要再等半个月。至于能否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操作台上病气沉重但依然容貌惊人的庄宴,心里闪过些许不忍,压低了声音,“要看后续的康复治疗。但我必须提醒你,即使是你的技术加上手术非常成功的情况,他也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比如阴雨天的关节疼痛,或者灵敏度下降。”


    扶光的眼睫轻轻垂下,他没有看医生,而是轻飘飘落在庄宴的脸上。


    “我会尽力。”


    医生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混合着怜悯和一丝不以为然,但他没再反驳,只是叹了口气:“那最好不过了。下周我再来复查。”他收拾好医疗箱,转身离开了工作室。


    门轻轻合上。


    扶光在原地站了片刻。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庄宴苍白的脸上,几乎透明,像一盏盛满水的瓷杯。


    “你听到医生的话了。”扶光的声音放得极轻,指尖小心地拂开庄宴额前的黑发,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但他只是个医生,我才是机械师,我对你的改造手术有把握,你要相信我。”


    庄宴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继而有些淡漠的低垂下去。


    他不怀疑扶光的水平,但敲碎的关节里还混着他的血管经脉,何况他的四肢骨骼尽碎,这种类似于“人彘”的伤势,就算治好了,恐怕也会和那个医生说的那样,有明显的后遗症。


    又过了两天,在一个阳光温和的下午,扶光小心翼翼的剥离了庄宴手臂和小腿上较为简单的支架。


    “今天喵喵刚洗了澡,带你下楼看看它。”他一边动作一边说,语气故作轻松,更像是自言自语,“上次你来的时候,看你很喜欢它,一会儿看见它心情会好一些吧。”


    庄宴僵硬的任由他动作。当最后一根支架被卸下时,他的手臂无力的垂落。扶光立刻轻轻托住,指尖温暖而稳定的支撑着他无力的手掌,即使手腕的经脉被续接,没有关节的手臂还是无法活动。


    “小心。”扶光低声道,声音近在耳边,“我扶着你。”


    他小心的将庄宴扶坐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尽可能的轻而稳,避开所有伤处。


    当庄宴的双脚悬空,即将触地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脚踝传至膝关节,让他抑制不住的抽了一口气,身体猛地一软。扶光迅速揽住了他的腰背和膝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安全一些。”扶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毫无异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如果庄宴此刻抬头,就能看到他微微含笑的眼睛。


    庄宴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雪花,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绵软的倚靠在扶光怀里。


    “风车区昨天下了很大的雪,听隔壁的婆婆说是管理部人工降雪了。”扶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手却牢牢托着庄宴的后背和大腿,“等我们把改造手术做了,说不定还能再赶上一场雪,到时候可以一起去堆雪人……”


    下楼的过程变得简单,接连半个月被关在工作室,一朝放出来的庄宴感觉积在胸口的郁气似乎散了一些。


    总之现在行动不便,急也急不来,还不如先把伤恢复好。


    客厅里,喵喵正追着一个毛线团跑得欢快。听到动静,它猛的刹住脚步,警惕的竖起尾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扶光怀里那个缠满纱布的瘦长物体,发出了低低的、充满疑问的哈气声。


    况思荣正坐在角落的台灯下面缝补着什么,闻声抬起头。看到扶光抱着庄宴下楼,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喜又担忧的神色。


    “庄宴能下来了?”她快步走来,但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无措的交握着,似乎怕自己贸然靠近会惊扰到他,“感觉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沙发我已经收拾好了,上面的猫毛都粘干净了。”


    扶光小心的将庄宴安置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沙发上,调整好靠枕,让他能以最舒适的姿势靠坐着,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看向况思荣。


    庄宴的目光在那张有些陌生但漂亮的脸上游移了两下,心想这姑娘和第一次见面时可真不一样。


    他是知道况思荣跟着回到这里的,当时在垃圾场,扶光到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无法做出回应,何况是工厂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扑到他身上捂着他的脖子的况思荣。


    扶光轻轻吸了口气,态度是少有的正式和温和:“对了,一直还没机会正式介绍。”他看向况思荣,“我是扶光,一个机械师,这几天很感谢你的帮忙和照顾。”


    况思荣倒是坦然的点点头,大大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最近可以呆在这里吗?前两天我去上班,总感觉有人跟着我。”


    扶光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客气。


    庄宴也眨眨眼,极其艰难的弯了弯嘴角,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单音:“……谢。”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脖颈处的纱布下传来一阵钝痛,让他蹙紧了眉头。


    况思荣的眼睛却微微亮了起来,连忙摆手,她似乎对着庄宴时有些羞涩。


    “不用谢不用谢,你帮过我,我也帮了你,我们这是互相帮助的良好循环,你还是别勉强说话了!”她看着庄宴瘦削憔悴的脸和缠满绷带的脆弱模样,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同情和善意。


    “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在好好聊。”


    喵喵此时踮着脚悄悄的靠近,好奇的嗅了嗅庄宴垂在沙发边的手指,然后出乎意料的,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包裹着纱布的指尖,发出细微而粘人的咕噜声。


    一楼窗户上的爬山虎被扶光清理掉一些,阳光透过客厅的玻璃洒进来,比楼上的工作室更加明亮温暖。光斑落在庄宴的手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定定的看着继续坐在灯下缝补东西的况思荣,又瞥到为了逗猫拿着毛线球满地乱跑的扶光,冷透的心脏居然有了一丝回温。


    幽灵还能重返人间吗?


    扶光站在一旁,看着庄宴神色平静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奇怪。


    他看得出这几日庄宴的冷淡,虽然躺在操作台上无法动弹,虽然在他帮忙擦洗身体之类的事情上大大方方的毫无异样,可是……


    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个病人,最忌讳的就是郁郁寡欢的心态,扶光总担心庄宴的心情影响身体,所以今天把人带下来,也是希望换换心情,对待治疗积极一些。


    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在庄宴的手指上投下菱形的光。这场景有种失真的平静,像一幅静物画。


    一股陌生的暖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涩,在他胸腔里缓慢扩散。他的目光停在扶光身上。那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清瘦高挑的身材让他像一支竹子,清隽的脸带着不见天日的瓷白,像第一次见面时让他怦然心动,只是那双冷而细长的眼睛偶尔瞥向他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柔软的关切。


    庄宴感到心口某处沉寂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明白,这种陌生的反应称之为心动,面对这样的存在,很难不产生点多余的念头。


    然而……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自己依旧瘫痪、软塌塌的腿上,落在连冷暖都感知不到的指尖。


    粗粝的纱布裹在他的皮肤上,喉口的伤还隐隐作痛。


    一股清醒的寒意瞬间浇灭了那点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


    扶光是顶尖的机械师,他的人生该像齿轮城中心广场上那枚巨大的、精密运转的钟表,源源不断的接纳四面八方的顾客,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而他,还要躲进黑夜里,去完成该完成的事。


    注定不是一路人吧。


    庄宴近乎冷酷的想,既然活下来了,说明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报仇的机会。于是他该将那点微弱的火苗强行掐灭,压入底层。


    再抬眼时,他眼底只剩平静,甚至带了点程序化的感激。他朝扶光的方向极其轻微的提了一下嘴角,一个标准的微笑,随即迅速将视线投向窗外,仿佛对天气产生了浓厚兴趣。


    扶光正好回头,捕捉到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和那双迅速移开的、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静电轻轻打了一下。


    到底在想什么呢,庄宴。


    扶光捏了捏手里的毛线球,被冷落的喵喵不满的挠了他的鞋。


    他其实没那么在乎庄宴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只是笑起来的庄宴,总比冷着一张脸时好看。


    他已经决定暂停接单,同时草拟了好几个方案,盘算着用什么新材料替换损坏的关节。


    他还是希望庄宴能开心一些。


    扶光知道自己对庄宴的好感,当然也了解庄宴知道他的心思。他的心思都表现的那么明显了,庄宴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


    可庄宴在逃避这种情感,准确的说,是在无视。


    他总是心思很重又不肯说,扶光摸不清他。


    扶光走到沙发边,半蹲下来,视线与庄宴持平,声音不高,“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庄宴。”


    庄宴的睫毛细微的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有的,有些事不解决,永远过不去。


    在脑立通时,在垃圾场时,甚至躺在操作台上时,他都在想。


    都说人死债消,可没人说过连环债该怎么办。


    记忆里的父母太遥远,值得回忆的相处经历也寥寥无几,好像他记得的,只剩下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情感经年之后剩下的好像只有他们死亡的执念。


    这个执念要怎么消除呢?这件事该怎么在他的人生中过去?


    父亲的叮嘱,母亲的笑容……


    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复一日的相处。


    他漠然的眨眨眼,想到了。


    那就杀掉负债的那个人,再说一笔勾销。


    所以执念变成了仇恨,而仇恨是一个既飘渺又沉重的东西,它把人变得身不由己。


    抽象的情绪概念,作者要分裂了[化了]


    写不明白,真的写不明白啊啊啊啊[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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