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烬
作品:《November Rain》 我们最大的一次矛盾发生在第三年冬天。
也不该说矛盾,是我单方面跟他决裂了。
说来奇怪,或许是那首十一月雨开了个很差的头,我和郑祈昀那些事后想起来让人追悔不已的事情,总发生在冬天。
大学时候的导师通过岑言辗转联系上我,说有个音乐公司经纪人看到我的毕业作品,给了我一场演出机会,让我带着一首新歌来决定是否签我。
我望着窗外,家养的野猫在笼子里待久了,平白得到一次放风的机会就要激动不已。
我也实在受够了跟郑祈昀虚与委蛇的生活。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表现得无比配合,郑祈昀很快察觉出了异常。
我挑拣着说实话:“家里太闷了,我想去工作。”
他脸色变了三变,最后松口:“可以,我给你在郑氏的企业里安排一个岗位。”
“你知道我想……”
“想都别想。”他凶狠地警告。
我愤怒地踢了他一脚,差点把他踹下床去,最后决定先斩后奏。
签不签约的另说,我实在太怀念置身舞台的那种感觉了。
嗯……就跟郑祈昀怀念他白月光差不多。
那几天郑祈昀正好出差,我用他的电脑火速进行新歌编曲,没有设备,我只能录制一条粗糙的demo,再请岑言帮我加工。
中途有个文件丢失,我在翻找时被一个叫做November Rain的视频吸引。
犹豫再三,还是点开了。
画面看起来像是某个派对,学生气的人们笑得愉快,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孩坐在最中央,穿着白衣裙,抱着木吉他,正在唱一首爵士改编版的十一月雨,声线温柔,跟我的完全不同。
最后她说:“郑祈昀,生日快乐,这场雨送给你,我会永远爱你。”
我怔愣许久,最后自嘲一笑。
“怪不得。”
管家告知我郑祈昀将要回来的前一晚,我偷来被他压着的身份证,跟岑言里应外合,躲开门口私保翻墙逃跑了。
演出很成功,经纪人对我大夸特夸,当即就把合约拍在我面前,附带着高昂的违约金,我只犹豫了一秒,心想郑祈昀总不会再从我身上浪费这么多钱。
然而我还是小看他了。
就在我签完的那一瞬间,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
是郑祈昀,身后跟着一队私保,架势活像是来砸场子的。
他也确实砸了,经纪人一看见他就变了脸色,慌忙起身:“郑总?”
他拿起那份合约,前后扫了一眼,冷笑道:“杨小姐,前途无量啊。”
“可惜了。”
我心惊胆战地想要拦他:“你放过我,那五百万算上利息我两年内还你!”
他温和一笑,对经纪人道:“得罪了。”
他把合约撕个粉碎,扬了满地的纸屑,像烧成残渣的美梦。
自此,我又倒欠郑祈昀二百万。
他摔断我的琴,我无措地抱着那刻着我名字跟了我将近七年的吉他,凌乱的琴弦勒红了我的手心,可他却只粗暴地拽我进了卧室。
这次郑祈昀没轻易放过我,直到我最后不可抑制地嚎啕大哭,哭得他兴致全无捧着我的脸端详。
我抽噎着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吧。”
我跟她长得不像,声线不像,穿衣风格生活爱好为人处事通通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我们唱了同一首歌而已。
“你恨我不是她,对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冷声答:“对,你不是她。”
我学着郑祈昀的语气:“我也恨你,我想杀了你。”
他抱着我,似是叹了口气:“那你就试试吧。”
大概天底下欠债的都对债主有那么点不好的心思,我却是其中胆小的那个。
我开始失眠,呕吐,时常听不到声音,严重到日日加班的郑祈昀都要亲自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的程度,我想哪天我迷迷糊糊把自己先杀了也说不定。
郑祈昀好像也很怕失去我这个泄欲工具,允许了我碰那架施坦威和小范围外出,也不再限制我写歌,只是大多数曲子写完后都被他强行收走,他甚至小肚鸡肠到,连我送给管家的歌都被他抢走没收。
我不在意,也不愿跟他说话,家里越发安静,直到第四年初叽叽喳喳的郑霭在门口探了个头,拿着一束百合朝我咧嘴一笑。
而我跟郑祈昀仅剩的交流只剩下床上的纠缠。
这一纠缠,就跟他纠缠了五年,幸好在第六年的春天,郑祈昀的初恋离婚回国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该是有些好事发生的。
郑霭送来这个消息,我感天动地,专门抽出一天时间为郑祈昀和那位迟雨写了一首歌,谱子放在我轻易进不得的书房桌子上,歌名叫做“夜桥”。
这是我时隔近六年再次为郑祈昀写歌。
化用的是荷马史诗里承诺为公公织完寿衣就改嫁的珀涅罗珀,为等待丈夫归来将寿衣白天织,晚上拆的故事,以此歌颂郑祈昀的痴心不改。
虽然他的身体没见得多忠诚。
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若相遇是倒数的离别,等待就成为永恒庆典”,想想不妥,却依旧没改,算作对郑祈昀仅存的怜悯。
多亏郑祈昀逼我看那些无聊的书,我现在作词精进不少,还因为偷偷在网上接单攒了一笔小钱。
然而郑祈昀显然误解了。
他晚上怒气冲冲地拿着那谱子到我面前,撕成七八片丢进垃圾桶,掐着我的下巴质问:“你在讽刺谁呢?”
他好像真的很生气,立即扯开我的睡衣,等到了中途我才发觉异常,惊恐地提醒他:“你,你没……”
他冷冷瞪我:“闭嘴!”
或许他觉得我玷污了他们的感情,也要来玷污我。
其实我不过是想告诉郑祈昀,是时候把我这颗老鼠屎扫地出门了,老鼠屎早就迫不及待了。
然而郑祈昀的门户还没清理,白月光先亲自上门了。
当时我正在琴房写一支新歌要送给郑霭做生日礼物,管家把人领了进来。
“杨小姐,有客人来了。”
管家朝我微一鞠躬,显得我和主人似的。
迟雨真的很漂亮,单凭一张脸就能让人念念不忘许多年了。
她跟我握手:“你好,我叫迟雨,你是祁昀的女朋友吧。”
我笑了笑:“你好,我叫杨七月,算是郑总的员工哈哈。”
不过是在床上的那种。
她直接叫我“七月”,郑祈昀这五年里都没这么叫过我。
我们一起弹了一段琴,不得不承认,我也很喜欢她。
直到她说:“我怀孕了。”
我睁大了眼:“郑祈昀的?”
我想起他前段时间出了国,但又心惊,我可没有给人做小三的癖好。
她笑了笑:“我没法一个人抚养孩子,所以七月,我可能要重新追求祁昀了,你能谅解吗?”
我慌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没说话,邀我弹完剩下的半首,后来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郑祈昀的。
我回过头,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弹完他就赶我回了卧室。
晚饭是我们三人一起吃的,都有些心不在焉,
白月光和替身在一起吃饭,没有比这更怪的组合了,管家还有些脑子抽筋地把一些我平常爱吃的菜放的离我很近,自然地嘱咐我多吃点。
郑祈昀也是怪得很,当着迟雨的面习惯性地给我夹菜,还要盯着我吃掉。
迟雨谈些她和郑祈昀大学的事情,他时不时应两句,也发出过几声难得的笑。
当晚郑祈昀照旧要抱着我睡觉,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脱离了他的怀抱就会失眠,有时也噩梦缠身,但我现在应该好了,没好也必须得好了。
我蹭出去,他又过来捞,如此重复三次他就不耐烦了:“你怎么了?”
我惴惴地说:“迟雨回来了,她还怀孕了,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他盯了我半晌,末了冷笑:“你很开心?”
我觉得我该开心。
他冷哼一声:“你欠我的还清了吗?”
“……”我又蛄蛹回去,“没有。”
“那要还多久啊?”我试探着问。
“看我心情,不然你试着讨好我?”
郑祈昀心情好像总是很不好,于是我只能抬头亲一下他的脸。
——
郑祈昀半个月没回来了,管家跟我透露他正在忙一个很大的收购项目。
我不以为然,他做的大项目还少吗?之前还不是日日跟我颠鸾倒凤。
趁着他不在我心血来潮回了趟老家看我妈,结果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进门时我那生理上的爹杨东源正忙着往我妈嘴里送饭。
“七月回来了。”他搓着手像恶心的苍蝇。
我不理他,提着东西进门询问我妈的身体状况。
餐桌上她不断替杨东源说好话,说他这几年照顾自己多么细心,怕我生气躲我躲得多么辛苦。
我压根不信,明明郑祈昀替我请了护工的。
郑祈昀不允许我出来太久,坐不了片刻就要往回走了。
出门后杨东源拉住我,突然几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七月啊,爸不是东西……”
我冷冷看他:“你也知道。”
他有些慌张:“当初,当初爸也不想借高利贷的,我是被人骗了!爸当初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的。”
“骗?”我冷笑,“还有人强逼着你借高利贷不成?”
我转身想走,却听他在背后道:“可……那一年,我撞人欠了人家医药费,被一个人撺掇着去赌,又欠了赌债,那个人就劝我借高利贷,结果……”
我有些疑惑:“哪一年?”
我当初着急凑钱给我妈治病,根本分不出心管他这些事,就想当然地以为杨东源这些高利贷是积攒了很长时间才有了这样一个天文数字。
“就是六年前的冬天,我来找你的那一年。”
也是我跟了郑祈昀的那一年。
我听着不对,继续问:“那个人是谁,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讨债的那些人告诉我你和你妈的住址,至于劝我借钱的那人,名片我还留着!”
他跑回屋,半晌拿了张纸片过来。
我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冤大头岑言。
很快有了结果,这个人跟郑祈昀说不上有联系,他同时控制着几家皮包公司,也有正经产业,诱骗我爸借钱像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小插曲。
可从来只喜欢喝酒的懦弱父亲突然借了高利贷,突然精准地找上了门,而那些催债的人气势汹汹却始终在我两米之外,还有母亲,我经年劝说无果的母亲终于在那一年重视起自己的身体健康……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那半年,我拒绝郑祈昀的那个夏天之后。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自以为掌握了筹码,坐在客厅里等郑祈昀。
管家说他今天会回来。
然而踏着夜色归来的郑祈昀却一脸醉像,脸色惨白,拉着我跌跌撞撞地往卧室去。
我起初还挣扎,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有些嘶哑:“别动。”
“帮帮我。”
人前矜贵自持无往不胜的郑总少有这么客气的时候,我后知后觉才发现他被人下了药,心想谁能这么大胆,最后叹了口气,算了,就当告别仪式吧。
这仪式办的未免过于受罪,第二天我睁开眼已经是十一点了,转个头发现郑祈昀正看着我。
“杨七月……”
“我有事问你。”我打断他。
床上,一个不太好的谈话地点。
郑祈昀正了脸色:“你问。”
我沉了口气:“我爸当年借的高利贷,是不是跟你有关。”
郑祈昀从不屑于说谎。
或者说他从不试图掩盖被揭开的谎言。
于是他只是稍稍惊讶了片刻:“是,我找人安排了这件事情,为了让你自愿来我身边。”
“那我妈的病呢?”
“机缘巧合,也确实给我省了很多麻烦。”
我疲惫一笑,伸出一只手用袖口遮住眼睛,瞧瞧,他多么坦诚。
坦诚到最后,我都找不到理由把我的痛苦推卸在他身上。
毕竟他没有强逼着我爸借钱,没有强逼着我把自己卖给他,甚至连我母亲的病能治好,都多亏了他。
而我被毁掉的人生,到头来,都只是半推半就不让人那么愉快的选择而已。
“说实话,郑祈昀,我有时候挺希望你能骗一骗我的。”
“但你真是个疯子。”
他把我揽进怀里。
于是他没看见我的眼泪,我同样也没看见他藏在枕头底下的求婚戒指,定制于南法某家我们一起逛过的小珠宝店。
我曾说那里的一颗宝石很像熊熊燃烧的橙红火焰,犹如黄昏时分圣米歇尔山海岸的晚霞,我们还相约以后一起去看。
后来就没有以后了。
他声音难得的温和:“杨七月,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结婚?他不去找迟雨却要跟我这么一个恨透了他的人结婚。
我笑了半晌,才用那双打湿的眼睛望着他:“为什么呢?”
“因为你总是想要离开我。”
这样么?
被伤害了一次的人便要将他的控制欲加诸在别人身上,甚至不惜用婚姻作为枷锁来留住一个相互憎恨的同类,郑祈昀未免太过霸道。
“我要你跟我纠缠一辈子。”
可我不愿意,但他却从来不肯听人讲话。
我攥着他的衣角哀求:“她回来了,你放我走吧,钱我保证还你,放我走吧,求你。”
郑祈昀没让我走,相反,他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囚禁。
我的活动范围被重新限制在室内,能去的地方只剩下琴房,卧室和客厅。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那天晚上我从楼上下来,看到郑祈昀在琴房,手中拿着一张纸。
我不知犯了什么倔,过去一把抢了过来。
他冷笑:“反应这么大,又是写给谁的?管家?岑言,在网上认识的哪个伯乐?还是那些你一向来者不拒的男人?”
“你是我的你不明白吗!”
“杨七月,你怎么那么拎不清啊……”
晃过神来,我已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这个伪君子。”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恼羞成怒,把我推到那架钢琴上,开始脱我的衣服,我用尽全力捶打他,他便扯下领带捆缚住我的双手。
“你终于看清我了,那为什么不能乖乖的呢?”
那首曲子轻飘飘地坠落在地。
外面下着大雨,钢琴不断敲响的呕哑曲调淹没在那片浑浊雨声里。
我从映着暖色灯光的落地窗上望见自己的身影,那么仓惶,那么不堪,让人急不可待地想要打碎。
我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第二日傍晚,是初秋难得的好天气,遥远的天际卧着一片火烧云,弥补了未曾到过圣米歇尔山的遗憾。
我搬起钢琴边的矮凳,用那只金属的凳脚,砸碎了那面落地窗,而后捡起一片玻璃在手腕上割了深深的一道,走回浴室锁上门。
那首没有歌词有待修改的曲子,本来就是我写给郑祈昀的遗书。
但郑祈昀没让我死。
再睁开眼时,他正坐在病床边,攥着我那只完好的手,通红着眼:“七月……”
没成想听他再喊这两个字是这么一幅场景,他像是吓得狠了。
真行,非要这么大吵大闹才能让这个冥顽不灵的人回心转意。
我闭上眼,觉得累:“让我走吧。”
他的声音颤抖着:“除了这个,我全都答应你。”
“除了这个你什么都给不了我。”
“可以的,我可以爱你,我爱你,你想做歌手就去做,我们生个孩子……”
我睁开眼正视他:“你学会撒谎了吗?郑祈昀,爱人不是这么爱的。”
“我爱过你的,曾经,只是我们错过了,彼此成全好吗?”
他不甘地说:“那你就放弃我了?杨七月,你好狠的心。”
我笑了笑,就当我狠心吧。
“那你呢?你忘了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我了么?是因为那首十一月雨,是另一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女人,你不是一直爱她吗?也可以装作不爱了吗?”
他慌乱道:“我不爱她……”
“可我也不爱你!”
他怔住,我叹了口气:“你总说我为那么多人写歌,可我也为你写过的,只是那个我被你蒙骗,被你弃之如敝屣。”
“我累了,我是真的想死,所以你就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我不知道郑祈昀是什么时候走的,管家来接我,帮我收拾了东西,又给我卡和钥匙,说是郑祈昀留给我的房子,很好的地段,我没接。
因为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不清的瓜葛。
在琴房收拾东西时,管家叹了口气,说:“夫人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她在少爷刚上小学的时候就走了,就在这张琴旁,因为流言抑郁自杀,是少爷先发现的,所以他从小到大都很讨厌音乐。老爷对他严厉,后来经历了迟家那档子事,他就更加患得患失,厌恶背叛,想把一切都攥在自己手里,但其实他是重情的。”
管家难得说这么多话,我只捕捉到一句讨厌音乐。
那这些年真是难为他了。
我笑了笑:“我没有义务帮他治疗心理问题。”
我离开的时候郑祈昀回来了。
我拦下他:“我那把吉他?”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扔了。”
我想也是,已经碎成了那个样子。
像再也拼不起来的过去。
我越过他出门上车,车里放着一个木箱,装着那些被郑祈昀没收的歌谱,厚厚一叠。
我拿下来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当作跟过去的告别。
原本我对郑祈昀的爱,就是在视线不清的雨季,搭错了一班夜晚的车而已。
夜晚嘛,人总会因为孤独而寻求安慰的。
天亮了,雨停了,也就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