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杰佣】静默温存
作品:《[第五人格杰佣]枯木若逢春》 雪下得毫无征兆,又急又冷,扑打在奈布的脸上,钻进他单薄外衣的每一个缝隙里,脚下的路早已辨不出原貌,变成一片烂泥和半融雪水混合的混沌之地,每走一步,他的旧皮靴就发出沉闷的仿佛要散架的声音,泥浆顽固地附着在靴帮上,甩也甩不掉,像纠缠不清的厄运。
寒意穿透薄薄的鞋底,针一样扎进脚趾,那麻木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小腿,他拉高了那条早已磨得发毛的围巾,试图堵住灌进脖颈的冷风,布料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还有一点刺痒。
终于,穿过一片被雪压得枝条低垂的树林,森林里黑黢黢的,奈布腹诽这些有钱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多装几盏路灯?不觉得大晚上的森林很瘆人吗?像是会突然跳出来一些吃人的怪物一样。不过奈布是唯物主义者,鬼怪或许不信,猛兽他得信。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森林,那座庄园在视野里突兀地矗立起来,它庞大得令人心生怯意,灰色的石墙沉默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无数扇窄高的窗户嵌在墙上,像无数只空洞失神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泥泞小路上渺小的来人,铁艺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奈布在门口站定,靴子深深陷在湿冷的泥里。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直刺肺腑,压下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局促,他抬手,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环,轻轻叩响。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微弱。
门几乎是无声地滑开了,一个穿着浆得笔挺的黑色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出现在门后,他的目光像两枚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奈布沾满泥泞的裤腿和磨损的靴子,最终落在他年轻却过早显出风霜痕迹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热情,只有一种评估物品般的审视。
“奈布·萨贝达?”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的,先生。”奈布的声音有点发紧,喉咙被冷风吹得干涩。
管家侧身,让出通道,奈布踏了进去,脚下昂贵的地毯厚实得几乎吸走了他靴子上所有泥泞的痕迹,温暖干燥、混合着旧书、蜂蜡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药草苦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几乎让他打了个寒噤——从极寒到暖炉的剧烈转换。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身上带来的潮湿泥土和廉价肥皂味玷污了这里空气的洁净,管家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引路,皮鞋踩在厚地毯上,无声无息,奈布跟在他后面,穿过挂满巨大暗沉肖像画的长廊,那些画中古老贵族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他。
他感到自己不合时宜的脚步声在这片寂静里异常响亮,如同某种不协调的杂音。
管家在一扇沉重的橡木门前停下,轻轻推开,一股更复杂的混合气味涌了出来,是松节油、亚麻籽油、陈年纸张和某种隐约的、类似铁锈的腥甜气息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少爷,萨贝达先生到了。”管家通报完毕,如同影子般退到了一旁。
画室极其宽敞,光线却有些奇异的昏暗,高大的窗户被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遮去了大半,只留下窄窄的一线,透进外面雪地的惨淡反光,空气沉滞,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线微光里无声飞舞再旋转又坠落,画架画框、蒙尘的石膏像、成堆的颜料管和凌乱的画布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像一个被遗忘的色彩坟场,房间中央,一把宽大的衬着深色天鹅绒的扶手椅背对着门。
椅子动了动,缓慢地转了过来。
奈布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雇主,杰克·里佩尔。
他裹在一张厚实得惊人的羊毛毯子里,几乎像被毯子吞噬了,只露出一只从毯子边缘伸出握着几支炭笔的手,那手很漂亮,指节修长,但皮肤下的青筋过于清晰,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最上等的骨瓷,却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浅棕色,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嘴唇是淡淡的粉,唯独那双眼睛异常深邃,颜色如同最幽暗的森林沼泽。
这双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定定地看着奈布,那目光让奈布感到自己像被钉在展示板上的标本。
“萨贝达先生,”杰克的声音很轻,带着仿佛从胸腔深处摩擦出来的沙哑,像被风蚀过的旧纸,“走近些。”很奇怪,他的音色并不属于他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听上去像是老了好几十岁。如果不是奈布事先已经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个十几岁的青年的话肯定是会误解的。
奈布依言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椅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能清晰地看到杰克毯子边缘精细的刺绣花纹,也闻到了那股混合气味中,属于病人特有的带着药味的微凉气息。
杰克的目光扫过奈布沾着泥点的裤腿、洗得发白的外套袖口、脸上被冷风吹出的红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略显粗大的手上,那审视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既不怜悯,也不轻视,纯粹得像一个画家在研究静物的质感。
“他们告诉我,你精通几何和代数?”杰克问,手指无意识地在毯子的绒毛上划动,炭笔的黑色粉末沾上了浅色的羊毛。
“是的,少爷,”奈布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我在教会学校学过,成绩尚可,教基础课程没有问题。”
杰克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很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在积攒说话的力气,画室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壁炉的火光在杰克苍白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更添几分病态的沉寂。
“还有一件事,”杰克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奈布脸上,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某种难以解读的微光闪过,短暂得如同幻觉,“你每天需要额外为我做一件事。”他那只苍白的手抬了抬,指向画室角落一个蒙着布的画架,“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安静地待着做我的模特。”
奈布微微一怔。模特?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和朴素的衣着,无法理解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这位贵族少爷描绘的价值。
“报酬,”杰克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声音依然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会涵盖你教授知识的时间,以及你‘静坐’的时间。”他报出了一个数字,那个数字清晰地钻进奈布的耳朵里,像一颗滚烫的炭块落入冰冷的雪地,瞬间蒸腾起一片灼热的白气。
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数额……远远超出了他之前做过的任何一份工作的报酬,甚至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它可以轻易覆盖母亲日益沉重的药费,填补家里那永远填不满的米缸,或许还能给最小的妹妹买一双像样的冬鞋……拮据的日常生活画面迅速在眼前闪过,最终被这个冰冷的、庞大的数字击得粉碎,只剩下带着晕眩感的回响。
“我……”奈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杰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片纯粹的、等待结果的平静,“……好的,少爷。”他听见自己有些发飘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响起。
“我接受。”
杰克似乎很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可能是一个微笑的雏形,也可能只是脸部肌肉无意识的抽动:“那么,明天开始,上午知识,下午……”他朝画架的方向偏了偏头,“‘静坐’。”
管家无声地上前一步,示意奈布该离开了。
走出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重新踏上冰冷的长廊,奈布才感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靴子踏在地毯上依旧无声无息,但他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数字还在脑中嗡嗡作响,盖过了身后画室门关上的轻微咔哒声,也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雪。
他跟着管家走向庄园那巨大而压抑的出口,泥泞的来路似乎已被遗忘在身后,那扇铁艺大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混杂的浓烈气息,冰冷的雪片重新扑打在他的脸上,靴子重新陷入湿冷的泥泞,但这一次,脚步却有了方向。
那个庞大的数字,像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风雪,将他牢牢系在了这座沉默的灰色庄园里,他拢紧破旧的外套,埋头走进风雪,走向镇上药房的方向,口袋里那枚仅剩的铜板,似乎也带上了一点希望的暖意。
第二天,奈布准时出现在庄园门口,雪已经停了,但天气更加酷寒,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管家开门时,奈布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双簇新的、厚实的室内软底便鞋。
“换上这个。”管家将鞋子递过来,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少爷吩咐的,你的靴子,留在玄关。”
奈布迟疑了一下,脱下自己沾满泥雪的沉重旧靴,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薄袜瞬间传来寒意,换上那双柔软温暖的便鞋时,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包裹住他疲惫的双脚,同时升起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仿佛他那些属于底层生活的痕迹,都被这双新鞋悄然覆盖了。
他被引向书房,而非昨日的画室,书房光线明亮许多,巨大的书桌后,杰克依旧裹着那条厚毯子,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数学典籍。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和浅棕色的发梢上,却没能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衬得他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更加清晰,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开始吧。”杰克的声音比昨日更哑一些,带着浓重的鼻音。
奈布定了定神,开始讲解今天的内容,他尽量使逻辑分明,杰克很安静,几乎不打断,只是偶尔在纸上记下几个符号,或者用那支细长的银质笔杆轻轻点一点书页上的某一行,他的专注力惊人。
但奈布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杰克那双眼睛会短暂地失焦,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或者书桌上一个静止的墨水瓶,他的呼吸有时会变得很浅,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几秒之后才又慢慢平复下去,每当这时,他会端起手边一个精致的瓷杯,喝一小口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奈布闻到了浓烈的药草苦味。
上午的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壁炉柴火的低语中流逝,当自鸣钟敲响十一下时,杰克放下了笔。
“可以了。”他简短地说,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陷进宽大的椅背里,“去画室吧。”
管家像影子一样出现,引领奈布穿过几条走廊,再次踏入那个光线幽暗的空间。画架上的蒙布已经掀开,杰克随后进来,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到画架前,拿起调色板,动作熟练地挤出几管颜料。
——钴蓝、赭石、铅白、一种深邃到近乎黑的深红。
“坐那儿。”杰克指了指画架对面一张蒙着褪色锦缎的高背椅,没有看奈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