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杰佣】星火

作品:《[第五人格杰佣]枯木若逢春

    (四)


    杰克在镇上奔波了几日后,真的带回了一个消息:镇东头那家小小的、总是飘着诱人香气的老面包房,缺一个帮忙搬面粉袋、清理烤炉的零工。


    老板是个脸颊红润、胳膊粗壮的中年男人,战争让他失去了一条腿,但他靠着祖传的手艺和倔强的脾气,硬是重新支棱起了这个铺子,他打量杰克瘦小的身板时,眼神里满是怀疑。


    “你这身板,扛得动五十磅的面粉袋?”老板的声音像烤焦的面包皮一样粗粝。


    杰克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堆着的面粉袋前,那袋子几乎有他半人高,他沉下腰,用尽全身力气,脸颊憋得通红,青筋在细瘦的脖颈上凸起,竟真的将那沉重的袋子摇摇晃晃地扛上了肩,虽然脚步踉跄,却坚持着走了几步。


    老板看着他眼中那股狠劲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因为想到那个叫“Dax”的老兵,又或许是对战争孤儿最后的同情,他挥了挥沾满面粉的大手:“……试试吧,工钱不多,打烊后没卖完的硬面包棍,你可以拿走。”


    于是,杰克有了工作,每天天不亮,他就顶着星辉出门,踏着晨露走向面包房,劳作磨损着他尚未完全长成的筋骨,烤炉的高温炙烤着他的皮肤,但他的眼睛里,却有了点属于“拥有”的微光,晚上回来,他的行囊里总会装着几根硬邦邦的黑麦面包棍,有时甚至有一两个边缘有些烤焦但依旧柔软的小圆面包,那是老板默许的“优待”。


    这些面包,成了他们餐桌上最稳定的食物,达克斯嚼着那坚硬却充满麦香的面包,看着杰克疲惫却沉稳的睡颜,胸腔里那块冰冷的石头,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温暖融化了一角。


    而他自已,也不再终日枯坐在泵房门口,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念头,在杰克日复一日带回的面包香气中,重新破土而出,他找出了那本被杰克珍藏的识字课本,又用捡来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地练习。


    然后,在一个阳光还算温暖的清晨,他搬了几块最大的砖石,放在镇口那棵老橡树下——那是小镇许多人必经之路,他坐在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将那本破旧的识字课本摊在膝头,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捏着木炭,在另一块较平整的石板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A”。


    他没有吆喝,没有解释,只是旁若无人地,开始对着空气,用沙哑的声音重复念着那个字母的发音,起初,只有好奇的野狗在他附近转悠,还有镇上零星路过的人投来诧异甚至略带嘲讽的目光,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拉着,快速走过,像躲避什么不洁的东西。


    达克斯仿佛看不见这些,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最固执的守碑人,守着那几个最简单的字母,反复地念,反复地写,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只要天气尚可,老橡树下总有他沉默而坚持的身影。


    杰克有时会趁面包房午休的间隙跑来,默默放下一个小纸包,里面或许是一小块老板给的带着余温的软面包,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没有鼓励,没有询问,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无声的支持。


    转变来得缓慢而悄然。最先被吸引的,总是孩子,有几个胆大的野孩子,远远地蹲着,好奇地看着这个“独臂瘸腿的怪人”每天对着石头念念有词,有一天,一个约莫五六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到离达克斯几步远的地方,睁着大眼睛,学着他含糊的发音:“啊……”


    达克斯抬起头,看着那孩子清澈却带着懵懂的眼睛,脸上的疤痕似乎都柔和了些,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放缓了速度,更清晰地重复:“A——”


    小女孩歪着头,又试着发了个音,然后咯咯笑着跑回了母亲身边。


    这是一个开始,渐渐地,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或者怯生生地模仿,家长们起初是紧张地呵斥拉走,但日子久了,见达克斯只是坐在那里,不靠近,不索取,只是重复着那最简单的东西,眼神里除了平静,再无其他,他们的警惕心也慢慢放下了。


    更何况,他真的从不提钱。


    “反正也不收钱,让他教几个字,孩子也不吃亏。”不知从哪天起,这样的议论开始在妇人之间流传。


    终于,有一个午后,一个穿着打补丁围裙的妇人,拉着刚才那个小女孩,迟疑地走到老橡树下,隔着几步距离,声音有些硬邦邦地问:“……真的不要钱?”


    达克斯抬起头,阳光透过橡树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跃:“不要。”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很平静。


    妇人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小女孩的背:“……那……学几个字也行。”


    就这样,第一个学生坐下了,就坐在达克斯旁边的石头上,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无力支付任何学堂的费用,达克斯的“学堂”简陋得可笑,没有桌椅,没有书本,只有石头、木炭和他那本破旧的识字课本,但他教得极其认真,极其耐心,他用最笨的方法,一遍遍示范笔划,一遍遍纠正发音,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专注地看向那些懵懂的字母时,竟焕发出光彩。


    杰克带回的面包,有时会多出一两个,达克斯会把它们分给那些学得最认真或者看起来最饥饿的孩子,孩子们最初怯生生地不敢接,后来便会小声地说“谢谢达克斯先生”。


    家长们看在眼里,他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看待这个残缺的老兵,警惕和畏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敬重和感激的情绪,他们依旧不富裕,拿不出钱,但他们开始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谢意。


    今天,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塞过来两个还带着泥土的胡萝卜:“家里种的,不值钱……”


    明天,一个老猎户放下一小条风干的兔肉:“打多了,吃不完。”


    后来,有人提来一小桶牛奶,有人放下几颗鸡蛋,有人甚至扛来一捆干燥的柴火,这些东西被默默地放在老橡树下,放在泵房门口,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点头示意,或者一个匆忙离开的背影,这是一种无声的契约,建立在最基本的善意和感激之上。


    镇上的人不再远远地避开他们,路上遇见,会有人对达克斯点头致意,会对杰克说一句:“下工了?”虽然语气可能还谈不上热络,但那份隔阂确确实实是消融了,他们俩的日子过得依旧清贫,但餐桌上,偶尔会有除了黑豆和面包之外的食物,夜晚,油灯熄灭后,黑暗中不再只有沉寂,有时会多几句关于白天哪个孩子学会了新字的简短对话。


    杰克依旧沉默地工作,带回面包,达克斯依旧授课,风雨无阻。


    他们依旧是被战争撕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人,背负着无法磨灭的伤痛和记忆,但在这片曾经视他们为异类和负担的土地上,他们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坚韧地凿开了一丝缝隙,让微弱的星光和暖意,得以照耀进来,脚下的冻土,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柔软。


    (四)


    时间在老橡树下沙沙的书写声和面包房烤炉的轰鸣声中悄然流逝,达克斯的石板学堂渐渐有了点名气,虽然依旧清贫,但来自学生家长们的零星谢礼——几颗土豆、一把豆子、偶尔的一枚鸡蛋或一小块奶酪。


    慢慢积累起来,不再仅仅果腹,竟也偶尔能换回一小袋粗盐,或是一点灯油。


    杰克的面包房工作也稳定下来,老板见他勤快肯吃苦,话又少得几乎不存在,偶尔会多给他一点工钱,或者将那些只是卖相稍差但完全能吃的面包慷慨地让他带走,杰克把这些都仔细地收好,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


    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湛蓝,高远而清澈,杰克下工回来,没有直接进泵房,而是在门口那片空地上站了很久,目光仔细地丈量着泵房歪斜的墙壁和旁边一小块长满杂草的空地,达克斯教完孩子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杰克背对着他,瘦削但已然挺拔了些的背影映在夕阳里,像一棵沉思的小树。


    “看什么?”达克斯走近,问道。


    杰克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泵房饱经风霜的木门,又划向旁边那片空地:“门轴坏了三次了,冬天,风会从缝里钻进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地方,够。”


    达克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明白杰克的意思,泵房早已是风烛残年,勉强支撑,而旁边那片属于镇子的废弃地,荒着也是荒着。


    “修?还是……盖新的?”达克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这念头太过奢侈,他几乎不敢想,杰克终于转过身,夕阳给他亚麻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暖金,那双眼睛在光亮下显得格外清晰。


    “都弄。”他说得简单,却斩钉截铁,希望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达克斯不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起初,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一个沉默的计划,达克斯开始更仔细地收集别人丢弃的但尚且能用的木料和石块,堆在空地一角。


    杰克下工后,会用面包房废弃的麻袋去河边装沙子,他们的举动没有刻意隐瞒,自然也落在了镇上人眼里,起初是好奇的观望,后来,开始有细碎的议论。


    “那老兵和那哑巴小子想干嘛?要盖房子?”


    “就凭他们俩?一个胳膊一条腿,一个半大孩子?”


    “那泵房确实没法住人了,冬天能冻死人……”


    议论声中,复杂的情感交织着,有怀疑,有怜悯,也有那么一丝被悄然触动的恻隐之心,毕竟,达克斯教孩子认字,从未要过一分钱;毕竟,杰克在面包房干活,从不偷奸耍滑。


    第一个伸出援手的是面包房老板,一天打烊后,他叫住正在清理烤炉的杰克,粗声粗气地说:“后头那几根换下来要扔的旧房梁,看着还行,就是熏黑了点,你们要不嫌,自己弄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我让送面粉的马车顺便给你们捎过去几袋石灰,抵你半个月工钱。”话说得硬邦邦,眼神却瞥向别处。


    杰克抬起头,看了老板片刻,轻轻说了声:“谢谢。”


    这像是一个信号。


    第二天,当达克斯和杰克费力地想将第一根旧房梁挪到空地上时,那个曾送来兔肉的老猎户扛着一把铁锹来了,闷声道:“搭把手。”说完便啐口唾沫在手心,开始帮忙清理地基。


    接着,那个女儿在达克斯这里学字的妇人提来一壶热茶,给干活的人倒上,又有两个跟着达克斯学了段时间字的半大少年,被家里大人催促着,红着脸过来帮忙搬些轻快的砖石。


    帮忙的人断断续续,来的时间也不固定,但总有人来,有时是放下一点材料,有时是出半天力气,有时只是送来一点食物和清水,没有大张旗鼓的号召,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只有一种沉默而朴实的共识:这俩人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在这种缓慢却持续的帮助下,工程竟也一点点推进了,新的地基打在泵房旁边,比泵房宽敞不少,墙壁是用能找到的旧砖和新烧的红砖混合砌起来的,不算齐整,却异常结实,屋顶上檩条的那天,来了好几个男人,嘿呦嘿呦的号子声惊起了老橡树上的飞鸟,泵房也被仔细修缮了。歪斜的门框被矫正,漏风的墙壁被用草泥仔细地糊抹了一遍,屋顶换上了新捡的瓦片,那几片宝贵的玻璃窗被小心地取下,重新安放在更规整的窗洞里。


    当最后一片瓦被敲实,帮忙的人们陆续散去,夕阳将崭新的屋顶和斑驳但牢固的墙壁染成温暖的橙色,达克斯和杰克站在他们的新家门前,身上沾满了泥灰和汗水,疲惫却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新房子不大,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但在这一片曾经只有废墟和绝望的土地上,它象征着新生和未来,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希望,泵房也不再是那个摇摇欲坠的避难所,它被保留了下来,紧挨着新房,像一位沉默而忠诚的老友。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炊烟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达克斯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看着身边不语的杰克,孩子长高了些,眉眼间的轮廓更清晰了,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指了指新房门前那一小片刚刚平整好的土地。


    “这里,”他的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和的暖意,“等春天,要不要种点什么?”


    杰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片深褐色的土地上,他的眼瞳里映着最后的霞光,仿佛在凝视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确认近在咫尺的真实,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种蓝蓟花。”他说,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种子,稳稳地落进温润的土壤里。


    达克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一个深刻的弧度,那些战火与贫瘠,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简单的几个字轻轻覆盖,沉淀为滋养新生的肥沃底土。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