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番外]

作品:《再见了,秋天的风

    腊月二十八,年味已经像浓稠的糖浆,黏稠地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采购年货的急切与即将团圆的期盼。


    吕晓闫拖着行李箱,走出了火车站。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爆竹燃放后淡淡的硫磺味。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那是去年秋天,秋雅妤硬塞给他的,说他总穿深色,需要一点亮色点缀。灰色的羊绒围巾,右下角用深蓝的线,绣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Q”。


    家,还是那个家。温暖,整洁,餐桌上摆满了母亲精心准备的年菜。父母见到他,脸上堆满了笑容,接过他的行李,嘘寒问暖。但吕晓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小心翼翼和无法掩饰的担忧。家里的气氛,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看似平静,却紧绷得随时可能发出嗡鸣。


    他们绝口不提“秋雅妤”三个字,仿佛这个名字从未在这个家庭里出现过。电视里放着喧闹的春节晚会,父母努力地找着话题,从他工作问到摄影,再从摄影扯到邻居家的猫。吕晓闫配合地应答着,嘴角勉强牵起弧度,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寂静。


    年夜饭很丰盛。红烧肉的色泽诱人,清蒸鱼鲜嫩可口,饺子圆滚滚地挤在盘子里。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把他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多吃点,你看你,又瘦了。”


    吕晓闫低头,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失去了味道,像木屑一样堵塞在喉咙里。他记得去年,也是这张桌子。秋雅妤坐在他旁边,偷偷在桌下勾他的手指,被他抓住后,红着脸瞪他。她吃到他妈妈包的硬币饺子,开心地举起来炫耀,眼睛弯成了月牙,说新的一年会有好运。那时,满屋子的笑声是真的,温暖也是真的。


    而现在,好运没有降临。那个带来欢笑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窗外的烟花开始密集地炸响,五彩斑斓的光映在窗户玻璃上,转瞬即逝。吕晓闫放下筷子,低声说:“我吃饱了。”然后起身,走到了阳台上。


    寒冷瞬间包裹了他,却也让他几乎窒息的胸腔,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夜空中,烟花此起彼伏,拼尽全力绽放着短暂的绚烂,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一道又一道流光溢彩的口子,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楼下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夹杂着鞭炮的噼啪声。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能听到团聚的喧哗。整个世界都在庆祝团圆,都在奔赴热闹。


    只有他,像一座孤岛,矗立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央,被巨大的、无声的寂寞笼罩。


    他想起了秋雅妤家。这个春节,那栋房子里,该是怎样的死寂?没有了女儿欢声笑语的年夜饭,两位老人该如何下咽?他们是否也像他一样,在强颜欢笑,在无人的角落,默默吞咽着刻骨的思念?


    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他点开那个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头像,聊天记录停留在去年春节。她发来一大堆烟花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条语音。


    他点开。


    “学长!你看外面的烟花!好漂亮啊!明年我们一起去放好不好?!”


    她的声音清脆、雀跃,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咔嚓——”


    又一声巨大的烟花炸响,掩盖了手机里细微的语音声。


    明年。


    再也没有明年了。


    吕晓闫关掉手机,抬起头,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眼眶。他没有流泪,只是觉得眼睛干涩得发疼。


    母亲悄悄走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厚外套,什么也没说,只是陪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默默离开了。


    他知道父母的心疼,也知道他们的无力。这种失去,无人能替,无人能慰。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电视里传来倒计时的欢呼,外面的鞭炮和烟花达到了顶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所有的旧岁阴霾彻底驱散。


    吕晓闫站在绚烂又冰冷的天幕下,闭上眼睛。


    他在心里,对着那片再也无法触及的星空,轻声说:


    “新年快乐,雅妤。”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留住你。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那么冷的地方过年。


    对不起……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喧嚣的、冰冷的爆竹声。


    春节,这本该是温暖团圆的代名词。


    而他的新年,在失去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刺骨的寒冷和无声的思念,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没有你的新年。


    也将是,往后无数个,没有你的年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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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一 ·拜年


    清晨,鞭炮碎屑像红色的雪铺满街道。吕晓闫被母亲催促着穿上新衣,去给几位重要的长辈拜年。


    他提着礼品,走在熟悉的巷弄里。每一声“新年好”都像一根细小的刺。亲戚们见到他,热情依旧,却总在寒暄后陷入短暂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一位看着他长大的阿姨拉着他的手,眼圈微红,最终只是用力捏了捏,叹口气:“孩子,好好的。”


    他去了秋雅妤家。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才按下门铃。开门的是秋父,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清瘦,穿着灰色的毛衣,像是刻意敛去了所有色彩。见到吕晓闫,他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他进来。


    “叔叔,阿姨,新年好。”他的声音干涩。


    秋母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看到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难受。“晓闫来了……快坐。”声音沙哑。


    屋子里很干净,却冷清得可怕。客厅的沙发上,还放着一个柔软的抱枕,是秋雅妤喜欢的卡通造型。电视柜上,她的照片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笑容定格在最好的年华。


    空气凝滞,带着一种无声的悲痛。三个人坐在客厅里,电视里放着喜庆的节目,却没有人去看。秋母起身去倒水,水壶磕在杯沿,发出刺耳的声响。


    “最近……工作忙吗?”秋父试图打破沉默,声音低沉。


    “还好。”吕晓闫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她……”秋母端着水杯回来,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哽住了,她别过头,用手背快速擦了下眼睛,“她以前……最盼着过年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悲伤的闸门。秋母的眼泪无声地滑落,秋父低下头,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


    吕晓闫看着那张照片,喉咙发紧。他想起她因为收到一个大红包而开心地蹦跳,想起她笨拙地学着包饺子,脸上沾着面粉,想起她吵着要守岁,结果窝在沙发里睡得东倒西歪……


    这个家,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她的气息,每一个回忆都带着锋利的边缘。


    他坐了一会儿,实在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起身告辞。秋父秋母没有多留,送他到门口。


    “晓闫,”秋父在他身后开口,声音疲惫而苍老,“以后……常来坐坐。”


    吕晓闫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他知道,那不是客套,而是两个失去爱女的老人,在试图抓住与女儿最后的联系,哪怕这联系本身,就是无尽的痛苦。


    初三·老友


    陈默约他出来吃饭。还是高中时常去的那家小馆子,烟火气十足。


    陈默胖了些,眉宇间有了成熟男人的稳重。他看到吕晓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问,只是递给他一瓶啤酒。


    “喝点。”


    几杯酒下肚,气氛才稍微活络些。陈默聊起自己的工作,聊起结婚生子的计划,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雷区的话题。吕晓闫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直到陈默叹了口气,看着他说:“晓闫,我知道劝你放下是废话。但……别把自己彻底困死在里面。雅妤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吕晓闫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冰凉的玻璃杯壁,沁出水珠。


    不希望?


    他何尝不知道。


    可知道和做到,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烧不暖那颗冰冷的心。


    初五 ·破五


    按照习俗,初五要“破五”,吃饺子,迎财神。家里依旧准备了饺子,母亲还特意包了几个糖馅的,说是寓意甜蜜。


    吕晓闫咬到一个糖饺,甜腻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去年,她也吃到了糖饺,高兴地凑过来,非要分一半甜味给他,不由分说地吻了他一下,笑着说:“这样我们就一样甜啦!”


    那柔软的触感,那带着饺子香气的甜味,仿佛还在唇边。


    而此刻,只有冰冷的糖汁黏在喉咙里,甜得发苦。


    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初七·返程


    假期终于熬到了尽头。父母送他到火车站,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眼里是化不开的担忧。


    “到了来个电话。”


    “一个人在外面,好好吃饭。”


    “……有空就回来。”


    吕晓闫一一应下,拥抱了一下母亲,感觉她的肩膀比以前单薄了许多。他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臂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火车启动,熟悉的城市在窗外倒退,渐渐缩小,最终消失。


    吕晓闫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依旧残留着年节气息的田野和村庄。车厢里,有结束探亲依依不舍的情侣,有赶着回去开工、讨论着工作的上班族,充满了各种奔向“未来”的声音。


    只有他的旅程,是逃离,是退守,退回到那个只有他和回忆的、冰冷的堡垒。


    这个春节,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每一份热闹,每一次团圆,每一句祝福,都在反复提醒他那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失。


    年过完了。


    春天似乎快要来了。


    可他生命里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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