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飞蛾》 她感觉到黎深反差之下的进攻。她下意识想逃,她无力承受人心的善变,她更加无力承受被再次抛下的命运。她成了胆小鬼。黎深却并不打算退缩。
“第一次碰见你,不是在公司。那天,你抱着狗来我们店。”
她想起了她说的那一天。那一天,她回家后,发现狗就那样趴在门口。她把它抱起,用手抚摸着,她表现得比她想象中平静。
“那只狗,最后,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就走了。”她又回想起她内心的空落。
她突然对黎深很是恼火。他为什么要突然接近她,保持半生不熟的合作关系不好吗?她恼火的是她自己,见到黎深对她流露出期望后,她就没法不在意,不期待了。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嫉妒。”
他想说什么,他了解她多少,他又期待她是怎样的。
“那天我本来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你很奇怪。”她打断了黎深的话,“你究竟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了?”
“我确实很奇怪。我们在公司碰面的时候,你完全没有认出我。”
她确实没有认出他。将狗抱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死亡,她发现她什么都抓不住,她努力的,不努力的,最后都会一件一件远离她。接二连三的死亡加剧了她的惶恐,仿佛人的一切意志和**都无法抵抗生活这个恶魔的突然吞噬。她顿时失去了一切动力,她想要什么,她以为她想要陪伴,然后她养了狗,但是狗会有离开的那一天,她还是在意那天那位同学说的话是吗,这是诅咒,诅咒她的自我将令她饱受孤独的折磨。她就像个严守城门的士兵,防御着外界的撞击。
“你对我过于防守了。”这和她在他人面前表现得完全不一样。
他太急躁了。他的直白恰恰点燃了她内心的导火索。她说得对,他了解她什么,他如此迫不及待的就将他的期待投射在她身上。
但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厌恶他。
“对不起,是我太急躁了。”他低下身子,对她道歉。
“你真的很奇怪。”她有些没忍不住,朝他推搡着。
她也很奇怪,对一个几乎属于陌生人的同事表露气愤。
“所以,你还是宠物医生?”她还是咬住了黎深抛下的饵。不是狗需要她,是她需要狗,也不是别人需要她,是她需要别人,她就这样急不可待地上了钩。
黎深和她说了他捡到猫的事,他去宠物医院打下手的事,当然,有关梦,他一字未提。
他们就这样边说边顺着街道往前走,直到抵达一座沿河而建的亭子。他们靠着栏杆,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水。他们能听到不远处的汽车声、人群喧嚣的声音。附近是居民楼,偶有几个路人在路上散步。他们被黑暗包裹着,对方眼中折射出来的微弱光芒,似乎是唯一可以分辨的事物。她感觉,她能感受到黎深身体传来的热度。她的内心有些忐忑,似乎在不安,又似乎在期待。
她偷偷朝黎深望去,发现黎深也在看着她。“我……”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被拥入怀抱。黎深的身体比她想象中要宽大,继黑暗之后,她又被黎深包裹住了。
她抬不起手来挣脱,最后,她垂着的手缓缓攀上黎深的后背,就这样保持着仰着头的姿势,闭上眼睛,感受这个有些不真实的拥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远处的喧嚣逐渐远去,蛰伏在河流旁边的虫子显露了痕迹,发出单调却持久的声音。他们分开了。
一旦他们又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无所适从的窘迫就爬上了心头。
“我送你回家。”黎深牵过她的手。
他们默契地没有联系对方。但是,她知道,她在想着他。从他嘴角浮现的笑,到他对她的期待,再到他的怀抱,那样近,又那样远。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她在幻想什么。肌肤相触的温度宛如印在心里,在她敲击键盘的时候,在她不经意间拂过他人的时候,在她触碰到自己的时候。
准备下班时,她看到手机显示了一个陌生来电,她直觉是黎深。
“喂?”。
拨打电话的人没有想到电话能被打通,听到她的声音后,对方的气息流露出波动。她感觉过了一阵,对面才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下班了吗?”
她内心产生一阵安心。
“马上。”
“嗯。”
她感觉他要挂了。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胆小鬼。
“你现在在哪?”
黎深沉默了几秒,然后,才开口说道,“你公司楼下。”
她没有多想,拿好东西,便准备下楼。她看见了那辆停在她公司不远处的车。上次黎深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这辆有些喑哑的灰色。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不过才过去几天,她却觉得黎深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疏远。
“你什么时候到这的?”
黎深没有回答,仿佛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达的时间。
她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上次是我火气太大了。”
黎深终于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捏住黎深的脸,“胆小鬼。”她看着黎深的脸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黎深没有否认,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上次你问我,我究竟把你想象成什么样子。我想让你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看着我,不,和其他人不一样,只看着我,只注视我。”
她感觉她的内心涌上一股热流。她想把手从黎深掌心抽出,却被黎深紧紧禁锢。黎深这次并不打算退缩,她整个人因为一下子用力过猛,身子不稳,朝黎深的方向倒去。
黎深搂住了她,“我昨天来了,前天来了,大前天也来了,我看见你了,但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你会吓到吧,我这么莫名其妙,我自己也不清楚,就像发烧,不,简直就是瘟疫,但是,你也是允许我的吧。”黎深的话语如同泉水,汩汩涌出,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如同要确证一样,分开彼此,低着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感情就是热潮,突然袭来,让人大病一场,被夺取神志和意识,只有残存的昏热,证实着痕迹的真实。
他们就像跳交际舞的人,你进我退,我退你进,用尖锐的疏远暗示渴求,将真实的内心包裹在锋利的言语里。他们那样**裸,又那样坦诚。她看到了他眼中叫嚣着的自我,如同她看见他那样。她没有否定黎深最后疑问中显露的肯定。她任由黎深抱着,倾听着黎深的心跳,感受着自我在温热的包围下渐去渐远。
在狗离开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和动物亲近,无法拥有相似的时间刻度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与其说狗离开了她,不如说狗抛下了她,她重新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孤独。
她再次对连接产生了怀疑。如果,人和任何人、任何事物的相遇都只是为了分开,那么,连接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她想到她逐渐远离父母,逐渐和朋友分道扬镳,事实上,她并没有主动选择离开,只是,在不尽相同的生活中,在日复一日的前行中,在一个又一个细微却导致最终所有结果的分岔路口,他们就这样缓慢分开了。
她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会在意黎深。她太软弱,她太渴望确认自己的存在,她希望能有人看到她,所以,一旦有人向她抛出饵料,她就会上钩。黎深一反常态的举止让她兴奋,她需要别人对她的需求,即便这种需求大概率建立在虚幻的想象上。当他们袒露自我的时候,也许,互相都会为对方真实的面孔感到厌恶,但是,在厌恶之前,就让她尽可能多的感受这种靠近的温暖。
她知道,他们都疯狂的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在这样一个广阔又孤独的世界里,却没有人愿意看见彼此,所以,一旦眼前出现可以抓住的光,就会像飞蛾一样扑过去,这就是人,即便这种连接脆弱又虚假,但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他们会相爱的,他们会将足够灼烧自己的爱献给对方,他们会以此抵御世界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他们会吵架,会向对方宣泄未得到满足的需求,然后,他们又会抱住彼此,诉说对彼此的爱意。他们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日常中感到麻木,最终,他们也会走上疲惫。拥抱也好,亲吻也好,结合也好,他们会发现,身体的连接依旧未能填补内心的空洞,爱人的存在也无法止住永不停息的孤独,这不是他们的问题,他们已经在尽全力面对自我,真实的自我,面对他人,真实的他人,只是,人心是那样深不见底,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在这个黑洞尽头,隐藏着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到来之前,让他们再多感受些渴望、被渴望、爱人和被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