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过期
作品:《拾光予你》 “今安,今安。”
有人在叫今安的名字,不知是梦里的声音还是现实中的,今安已完全分不清,忽的一阵摇晃,天旋地转间今安从梦中挣扎出来,他猛地从课桌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衬得嘴角那片青紫的淤伤愈发刺眼狰狞。那双淡蓝色的瞳孔失焦地放大,里面盛满了刚从梦中挣脱的惊悸和未散的恐惧,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
今安下意识地抬头,瞳孔放大,嘴唇苍白,煞白的脸毫无一丝血色,如同一张白纸。今安的动作在一瞬间,周围的人仿佛也被他吓到了一般,一瞬间也没了动作。
还是叫醒今安的那个少年看着今安那个苍白的脸色,衬着嘴角的淤青更加骇人,神情担忧,不禁出声打破了这一瞬的寂静。一道满含关心的嗓音响起地说:“今安,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你没事吧?”
听到熟悉的嗓音,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今安下意识地抬眸寻找声源,便撞入同桌贺洛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里。贺洛的眉头拧得死紧,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的不安,双眸中映射出今安苍白的脸,震愣了一瞬便飞速移开眼,今安听着话语里溢满的关心和那担忧的神色,这么关心他的除了贺洛还有谁,今安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心脏的狂跳。他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却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微微抽气。“咳…没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了片刻,又随即补上了一句“谢谢你。”
听到今安这么说,贺洛显然不信,贺洛皱起眉头加深了,语气带着无奈又宠溺的关切语气:“你呀你,你每次都这样,‘没事没事’挂嘴边,可结果病得要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贺洛话还没有说完,就在这时,教室门口涌进一阵喧哗。以白枫为首的几个男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痞气。白枫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脸色苍白的今安,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弧度,声音拔高,阴阳怪气地响彻教室:“哟,令安,昨天不是还挺厉害的嘛,啧啧啧,昨天不还挺威风的吗?今天怎么就鼻青脸肿的,真是好可怜啊~这伤…看着可真疼啊!”他夸张地咂咂嘴,引来身后几个跟班不怀好意的哄笑。
今安听着那人的话,沉默不语,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置若罔闻,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嘴角那抹强行维持的弧度,此刻更像是对自身处境的无声嘲讽。
见今安毫无反应,白枫觉得无趣,又像是想起什么,故意提高音量,带着施舍般的口吻:“哦,对了!班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赶紧的,别磨蹭!”他走近今安的课桌,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
今安终于抬眼,淡蓝色的眼眸里一片冰冷的沉寂:“这个是愚人节的玩笑吗?想骗我去老师办公室,白枫你有够无聊的。”
白枫嗤笑一声,双手插兜,身体微微前倾,与今安面对面,与今安脸颊只不过几尺距离,白枫紧紧盯着今安的眼眸,开口呛到:“谁那么有功夫,真当自己是大腕了,小白脸。”
“我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功夫天天整人,搞得天天都是愚人节一样,每天都有一个玩笑,你说对吧,白枫。”今安不甘示弱的。
“切,今天懒得骗你,我也没那么功夫天天逗你玩,办公室真有个女的,说是你妈呢!”他刻意加重了“你妈”两个字,眼神里闪烁着戏谑和残忍的光,“么,不信?不去看看你那‘日思夜想’的好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像电流瞬间击穿了今安的理智防线。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荒谬、狂喜和巨大恐惧的情绪冲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他准备绕过这群人时,白枫身边的跟班故意挡住了去路。白枫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今安瞬间失态的表情,慢悠悠地补上最恶毒的一刀“啧,不过话说回来,那女的真是你妈?不是听说她当年嫌你是‘怪物’,不要你了嘛?”他恶意地盯着今安那双独特的淡蓝色眼睛,“要我说啊,换我我也不要,看着这双怪眼,夜里都得做噩梦吧?哈哈!”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今安心口最深的伤疤上。一股暴戾的血气直冲脑门,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剧烈颤抖。牵扯到嘴角的伤,尖锐的疼痛传来——那是昨天父亲失控的巴掌留下的印记。这疼痛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瞬间爆发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屈辱。他强迫自己松开拳头,声音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白枫,昨天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还想再试试?”
白枫夸张地后退半步,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随即脸上换上更加恶毒的讥笑:“哎哟,我好怕呀!怎么,又想动手?别忘了你爸昨天赏你的巴掌!要是办公室那女人真是你妈,你是想让她看看你这副打同学的‘好儿子’模样?”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诛心,“行了,‘安安’,我们这些人性格还是很好的,尤其是我,很大度的,所以说你昨天打了我,但我大人有大量,昨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嘛!” 说着,竟伸手想拍今安的肩膀,动作充满了轻佻和侮辱。
今安猛地侧身避开那只手,像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声音冷得像冰渣,“别碰我,恶心。”他不再看白枫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挺直背脊,用一种近乎孤绝的姿态,沉默地、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走向教室门口。身后传来白枫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和同伴的哄闹。
就在他即将踏出教室门的瞬间,一个身影故意斜撞过来。力道不轻,撞得他一个趔趄,胳膊重重磕在门框上,钻心的疼。是同班一个总跟在白枫身边的女生。
“走路不长眼啊!”女生恶人先告状,声音尖利。
今安稳住身形,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只是低垂着眼睑,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疲惫。女生轻呵一声,扬长而去。
今安顾不上胳膊的疼痛,几乎是跑着冲向教师办公室。他猛地推开门,急促的喘息还未平复,目光便急切地扫视——然后,瞬间定格。
是她。
六年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风霜。一身简约的灰色针织衫配白色休闲裤,勾勒出依旧苗条的身形。乌黑的长发松松挽成侧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细框眼镜,为她平添几分书卷气。三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二十七八。她正和班主任低声交谈,听到门口的那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又轰然倒流。那个六岁时只能抱住妈妈大腿哭泣的小男孩,如今已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出神的望着今安,今安也愣住了,望着母亲的眼睛一眨不眨。母亲眼中的震惊、陌生、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清晰地映在今安淡蓝色的瞳孔里。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老师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她看到今安的那一刻,老师在耳边的说话声早也听不太清,于是她胡乱嗯了几句,有些仓促地结束了和老师的对话,胡乱点了点头:“老师,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带今安走了。”老师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她快步走向门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在靠近今安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像六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抓住了今安的手腕。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安,走,妈妈带你回家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家…我们…回家?”这六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今安心中尘封已久的闸门。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滚烫的液体迅速模糊了视线。他死死盯着妈妈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耳边反复轰鸣着那句“我们回家”。这个“家”,在他心底早已被定格成六岁前那个灯火可亲、笑语晏晏的幻影,是那现在已经回不去的时光。他等了这句话,等了整整六年。
“妈…你等我一下!”今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就朝教室狂奔。
今安飞快地跑向了教室,跑向了自己座位,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将桌肚里那一叠叠纸张塞进去——全是近乎满分的试卷,一张张烫金的奖状,几本重要的参考书……然后,他的动作猛地顿住,手指颤抖着探向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把一张张高分试卷放进书包里,还有那一张张奖状和一些书,以及那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今安,怎么了?”贺洛忍不住问。
今安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绽放出一个贺洛从未见过的、极其明亮灿烂的笑容。那双淡蓝色的眼眸,仿佛被这笑容点燃,剔透得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贺洛一时之间被晃了神,便只见今安笑着开口:“我妈妈来找我了!”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阵风般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仿佛慢一秒,那个身影就会再次消失在人海。
母亲果然跟了过来,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静静地看着他刚才的一切举动。当看到儿子飞奔出来的身影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今安肩上沉甸甸的书包,然后,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她的手心似乎多了一点暖意。
母子二人沉默地并肩走出校门。校门外,停着一辆小巧的白色轿车。
母亲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安安,上车吧。今天…是你生日,想做什么?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
今安顺从地坐进去,低低“嗯”了一声。母亲俯身,仔细地帮他系好安全带。就在她准备关上车门时,今安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急促:“妈!书包…书包我自己拿着吧?”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今安急忙补充,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里面…里面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拿出来。”他接过母亲递来的书包,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他拉开拉链,无视了那些奖状和试卷,径直翻找出夹在那空白笔记本里的那个游乐园门票。
因为门票被夹在空白的笔记本中,甚至还有自封袋包装起来,没有弯曲,依旧挺直,没有一丝污渍,除了岁月留下的自然泛黄和因无数次摩挲而几乎褪色的票根边缘,门票的中间依旧崭新。那被手指反复抚摸过无数次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底纹,无声诉说着日日夜夜的等待和思念。
今安将书包拉链拉好放在脚边,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封袋中取出里面的游乐园门票,然后,双手捏着那两张薄薄的、承载了六年光阴重量的纸片,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递向母亲。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忐忑和脆弱:“妈妈…这个…还能用吗?”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他当然知道它们早已过期,他问的,从来不是游乐场的大门,而是那个被命运粗暴打断的、关于“永远”的承诺。
母亲的目光落在门票上,整个人瞬间僵住。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六年前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孩子兴奋的笑脸,丈夫笨拙的骄傲,还有自己当时满怀憧憬的许诺……所有画面汹涌而至,又在瞬间被六年离散的冰冷现实击得粉碎。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两张票,也早已过了期限。
她的眼眶迅速红了,一层水雾弥漫上来。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张过期的门票,像接过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将两张泛黄的票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的触感粗糙而脆弱。
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望向儿子那双写满不安和渴望的蓝色眼眸,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能!当然能!” 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亮色,仿佛要驱散所有阴霾,“走,安安!妈妈现在就带你去!我们现在就去游乐园!”
母亲关好车门,坐进驾驶座。她深吸一口气,发动汽车,在导航里输入了那个早已刻在门票上、也刻在两人记忆深处的地址。
白色的轿车汇入车流,驶向那个被时光尘封了六年的约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