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坑儒之殇

作品:《秦镜·镜中熵

    盛夏的咸阳,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官修典籍的墨香尚未散尽,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悄然降临。


    这日深夜,吴柒正在大秦书局审阅新编的《农政全书》,嬴疾突然破门而入,脸色煞白:


    “特使,出事了!卫尉军在骊山谷底...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


    吴柒手中的毛笔“啪”地落在纸上,墨迹迅速晕开:“你说什么?”


    “说是...说是查获他们用谶纬诽谤朝政,诅咒陛下...”嬴疾的声音都在发抖,“丞相亲自监刑,现在谷底...谷底全是尸体...”


    吴柒猛地起身,案几被带得摇晃不止。他想起昨日李斯还与他商讨典籍编撰之事,言谈间毫无异样。


    “备马!”


    夜色中的骊山如同蛰伏的巨兽,山谷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吴柒策马狂奔,身后跟着一队郎官。快到谷口时,却被黑甲卫士拦住。


    “奉丞相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吴柒直接亮出特使节杖:“让开!”


    谷内的景象让他终身难忘。


    新翻的泥土还带着湿气,数十个土坑散布在山谷中,有些已经被填平,有些还敞开着。借着火把的光,能看见坑底层层叠叠的尸体,大多穿着儒生的青衫。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几个役夫正在撒石灰。


    李斯站在最大的土坑旁,玄色朝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听见马蹄声,缓缓转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为什么?”吴柒跳下马,声音嘶哑。


    “为什么?”李斯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看看这个。”


    帛书上画着诡异的星象图,旁边写着谶语:“荧惑守心,暴秦当亡”。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诅咒始皇“焚书绝嗣”。


    “就因为这个?”吴柒难以置信,“几句疯话,就要杀四百多人?”


    “几句疯话?”李斯的眼神骤然锐利,“你可知我们查获了多少这样的谶书?他们在各郡散布流言,说新政是亡国之兆,说陛下...说陛下德不配位!”


    他指向那些土坑:“这些人,表面顺从,暗中结党。我们在其中一个儒生家中,搜出了与六国余孽往来的密信!”


    吴柒还要争辩,李斯突然压低声音:“你以为陛下不知道?今早陛下召见我,只说了一句话——‘该杀就杀’。”


    这时,坑底突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一个年轻儒生竟然挣扎着从尸堆中爬出,满身血污,左手还紧紧攥着一卷竹简。


    “救...命...”他向着火光伸出手。


    吴柒认出这是曾经在典籍审核馆帮忙的年轻儒生,名叫陆贾。他正要上前,却被李斯拦住。


    “妇人之仁!”李斯厉声道,随即对卫士挥手,“处理掉。”


    卫士举起长戟。吴柒猛地推开李斯:“住手!”


    他跳下土坑,扶起奄奄一息的年轻儒生。陆贾的胸口有个骇人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


    “书...书...”陆贾艰难地举起竹简。


    吴柒接过竹简,借着火光看清上面的字——《新语》。这是陆贾正在撰写的治国策论,开篇就写着:“故圣人居高处上,则以仁义为巢...”


    “为什么...”陆贾的眼神开始涣散,“我们只是想...天下太平...”


    他的手无力垂下,竹简滚落在地。至死,他的眼睛都圆睁着,望着咸阳的方向。


    吴柒跪在血泊中,久久不能起身。他想起陆贾曾经兴奋地告诉他,要在《新语》中融合儒家仁政与法家秩序,找到一条更好的治国之路。


    现在,这条路被鲜血淹没了。


    “上来吧。”李斯在坑边说道,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治国不是请客吃饭,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回城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言。快到咸阳时,李斯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修订律法时,关于连坐条款的争论吗?”


    吴柒点头。当时他坚决反对株连,李斯却坚持“重刑止奸”。


    “现在你明白了?”李斯望着远处的城墙,“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百姓的残忍。这些儒生今日不死,来日就会有无辜百姓因他们的谶语而丧命。”


    吴柒没有回答。他知道李斯说得有道理,但陆贾临死前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次日清晨,坑儒的消息传开,咸阳城陷入死寂。博士宫大门紧闭,往日书声琅琅的学宫空无一人。街道上行人匆匆,没有人敢在公共场所停留交谈。


    吴柒来到大秦书局,发现士子们个个面色惶恐。叔孙通见到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默默离去。


    在整理陆贾遗物时,吴柒发现了更多《新语》的手稿。其中一段写道:“故圣人行之于仁义,而民从之如归市。刑罚非所以止奸也,教之不成而后诛之...”


    年轻的儒生至死都相信,教化比刑罚更重要。


    吴柒将手稿小心收好,吩咐桑弘羊:“把这些...和官修典籍放在一起。”


    “特使,这恐怕...”


    “放在一起。”吴柒重复道,“后人会明白,这条路上,不只有胜利者。”


    坑儒事件后,朝中反对新政的声音果然消失了。但吴柒能感觉到,一种更深的隔阂正在形成。当他走过咸阳街道时,百姓依然恭敬行礼,但眼神中多了几分畏惧。


    这日傍晚,吴柒独自登上咸阳城墙。夕阳如血,将整个城市染成赤红色。他看见几个孩童在街角玩耍,唱着新编的童谣:


    “直道宽,直道长,直道通到我家乡...”


    “新犁快,新犁轻,新犁耕出好年景...”


    童稚的歌声中,新的时代正在血与火中诞生。但吴柒忽然想起系统曾经说过的话:


    “文明的进步需要代价,但代价太过沉重时,进步本身就会失去意义。”


    他不知道坑儒的代价是否太过沉重。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推行新政的心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远处,始皇的仪仗正返回咸阳宫。玄色旌旗在夕阳下如同流动的墨迹,庄严,而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