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徭役之重

作品:《秦镜·镜中熵

    “从何处着手?”


    嬴政的问话,在幽暗的密室中回荡,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试探的重量。他没有对吴柒之前那些关于律法微调、郡县补充的大胆构想立刻做出裁决,而是将问题抛回,要看这个海外客是否真的具备将理念落地的能力,还是仅仅停留在空谈。


    吴柒心知,这是将他所有分析导向具体行动的关键一步。他脑海中推演模块的光流微微调整了方向,从宏观策略分析转向了更具体的政策模拟。他需要选择一个切入点,这个点必须足够痛,足够典型,能立刻让嬴政感受到“优化”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同时又不能过于激进,引发强烈的反弹。


    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万事开头难,臣以为,当择其影响最广、民怨潜藏最深,且改良后能立竿见影收效之处着手。以此为例,既可验证新法之效,亦可安抚民心,积累经验。”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嬴政,“臣斗胆直言,当前之急,莫过于‘徭役’之政。”


    这两个字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徭役,是帝国运转的血液,也是压在天下黔首肩上最沉重的巨石。北筑长城,南戍五岭,修驰道,建宫室,凿陵寝,乃至日常的转输漕运,无不需要海量的人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征发,离乡背井,经年不归,使得多少田地荒芜,多少家庭破碎。


    嬴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是他功业的基石,也是他心中不容轻易触碰的领域。他的声音带着冷意:“徭役乃国之大事,无徭役,何以戍边?何以通衢?何以成就不世之功业?莫非你要朕罢修长城,停建陵寝?”


    “臣绝非此意!”吴柒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他知道必须打消帝王最直接的疑虑,“陛下之功业,利在千秋,臣岂敢妄言废止?臣所言,乃是‘优化’役法,使其更合理,更可持续,而非废除。譬如驾车,良御爱惜马力,知何时该驰骋,何时该缓行,方能行稳致远。若只知鞭策,不惜马之力竭,恐未达目的地,马已倒毙途中。”


    他再次用比喻来阐释自己的核心思想——“可持续”。


    “陛下可知,”吴柒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沉痛,这并非全然表演,而是基于历史认知的真实感触,“如今征发之制,几近涸泽而渔?臣曾于石室查阅各地上报文书,隐约可见,关东诸郡,丁男被征发殆尽,乃至‘丁女转输’,老弱耕田。田赋未见减少,而耕者已非壮劳力,长此以往,粮秣何以为继?此其一也。”


    他引用了数据趋势(虽未明言具体来源,但暗示来自官方档案),增加说服力。


    “其二,戍边之苦,远超想象。北地苦寒,南疆瘴疠,士卒离乡数载,音讯不通,生死难料。军中法纪虽严,然思乡之情,艰苦之状,日久必生怨望。陈胜吴广之变,其直接诱因便是‘失期,法皆斩’。此律之酷,不给人丝毫回旋余地,如同堆积干柴,只待一点火星。”


    他再次提及这个潜在的危机案例,让嬴政无法回避。


    “其三,工程之巨,耗费尤甚。”吴柒将话题引向嬴政最关心的领域,“如骊山陵寝,陛下亦知水患之困。然,除水患外,数十万刑徒民夫聚集,管理已是难题,疾病、逃亡、怠工,层出不穷。督造官员为赶工期,往往手段酷烈,进一步激化矛盾。臣优化排水之法,固然能解技术之困,然若役法本身不改,民夫困苦不堪,效率终究难以为继,甚至可能引发更大骚动,反而延误工程。”


    他将工程效率与役法弊端直接挂钩,戳中了嬴政的痛点。


    “故而,臣以为,‘优化役法’,正是当下最宜着手,亦最能彰显陛下恤民之心、巩固国本之策。”吴柒总结道,并提出了具体的、初步的设想,“或可尝试‘定员轮戍,明示期限’——对戍边士卒,明确规定服役期限,如三年或五年一轮替,到期必遣返归乡,使其有盼头。对大型工程征发的民夫,亦设定明确的工期和轮替制度,避免无限期征用。”


    “同时,‘核准总量,严禁加派’——由治粟内史与丞相府严格核算每年全国徭役总量,分摊至各郡县,明令禁止郡守县令私自加派。并设立上诉渠道,允许黔首对不合理的征发进行申诉。”


    “再者,‘改善待遇,以安其心’——对服役者,确保基本口粮供给,改善医疗条件,严惩肆意虐待役夫之官吏。使其虽服苦役,亦能感受朝廷一丝仁政,而非纯然视之为刑徒牛马。”


    这些措施,核心在于“制度化”、“透明化”和“人性化”,是在不根本动摇徭役制度的前提下,尽可能减少其破坏性,给予民力休养和再生的空间。


    吴柒说完,静静等待。他知道,自己提出的这些,每一条都在挑战现有的运行模式,都会触动庞大的官僚集团和既得利益者。


    嬴政久久不语。他背对着吴柒,面朝那幅巨大的舆图,仿佛在审视着自己用无数徭役堆砌起来的万里江山。吴柒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煌煌功业之下,那涌动的不安与危机。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只是以往,他认为这是成就伟业必须的代价。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或许有另一种方式,可以在维持功业的同时,减少这份代价。


    这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极少示人的、对帝国长治久安的终极担忧。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波澜。他没有看吴柒,而是望着虚空,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出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徭役……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