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秦政利弊
作品:《秦镜·镜中熵》 “若依你此言……朕,当如何?”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这空旷的密室中回荡,不再是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质问,反而透出一种深陷困局、寻求破壁之法的凝重。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挺拔,但灯光投下的阴影却仿佛比之前更加深重,将那“千古一帝”的光环稍稍剥离,显露出其下作为一个凡人帝王的焦虑与探寻。
吴柒心弦紧绷,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将决定他是被视为可用的“诤臣”,还是惑乱人心的“妖言者”。他斟酌着词句,既要深入剖析,又不能过于刺激,需将批判包裹在建设性的建言之中。
“陛下,”吴柒再次躬身,语气沉静而恳切,“臣非是要否定秦法秦政,其高效与强韧,乃成就帝国之基石,毋庸置疑。臣所言,乃是‘优化’,是‘调整’,使其更适应天下一统后的新局面。譬如良匠铸剑,剑成之后,需开刃,亦需配鞘。过刚则易折,无鞘则易伤己。秦法之弊,或可称之为‘过刚’与‘无鞘’。”
他再次用比喻来缓和直接的批判。嬴政目光微闪,并未反驳,示意他继续。
“所谓‘过刚’,”吴柒条分缕析,声音清晰,“其一,在于律法之‘密’与‘酷’。律令细密,本为杜绝奸邪,然过于繁苛,则使官吏执行时,畏首畏尾,唯恐触法,反而失了因地制宜、灵活处断的能动之性。而刑罚过酷,劓、刖、黥、宫,乃至连坐,固然能震慑一时,然其效难以持久。酷刑摧残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人的尊严与对朝廷的认同。当恐惧超越了对律法公正的信赖,剩下的便只有压抑的怨恨与疏离。此非治国长久之道,更像是……以金铁铸造囚笼,囚禁的,终是自家之民。”
他观察着嬴政的神色,见其虽面沉如水,但并未立刻发作,便知这番话至少引起了他的思考。
“其二,‘过刚’在于征役之‘繁’与‘急’。”吴柒继续深入这个更敏感的话题,“北筑长城,南戍五岭,修驰道,建宫室,凿陵寝……陛下,每一项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伟业。然,数役并兴,征发无度,丁男不足,役及妇孺。黔首常年离家,田地荒芜,父母妻子无所依傍。民力有穷,而役使之欲无穷。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陈胜吴广之徒,并非天生反骨,乃是‘失期,法皆斩’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早已不堪重负的骆驼。此非民之过,实乃役法过于严苛,不给人喘息之机所致。”
他提到了具体的潜在危机(虽未发生,但原理相通),让嬴政的脸色更加阴沉,但他依旧在听。
“至于‘无鞘’,”吴柒话锋一转,指向另一个关键,“便是缺乏‘教化’与‘缓冲’。陛下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欲使天下黔首皆明秦法,此心可嘉。然,法只能规范行为,不能收服人心。‘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引用《论语》,但置于海外先贤名下)秦法犹如利剑,可斩断乱麻,却无法抚平伤痕,更无法让六国遗民从心底认同‘秦人’之身份。”
“朝廷与黔首之间,郡县与乡里之间,除了冰冷的律令与赋役征派,缺乏温情的、能够疏导情绪、凝聚认同的纽带。昔周有采诗之官,以观民风;有庠序之教,以化民俗。而今,秦政之下,只有上传下达的政令与刑罚,少了这份‘润物细无声’的教化与沟通。此即为‘无鞘’,利剑锋芒毕露,固然威慑十足,却也容易割伤执剑之人,更让靠近者心生寒意,难以亲近。”
他将秦政的弊端归结为“过刚易折”与“缺乏缓冲教化”,既点出了问题的核心——严刑峻法、徭役繁重、文化认同缺失,又避免了直接攻击嬴政的个人意志,而是将其视为制度在新时代下面临的挑战。
嬴政沉默了许久。吴柒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将他内心深处那些模糊的忧虑,清晰地剥离出来,摊开在灯光下。他何尝不知徭役之重?但在他看来,这是成就伟业必须的代价。他何尝不想天下归心?但他更相信武力和律法的力量。
此刻,这个海外客却告诉他,他倚仗的力量,可能正埋藏着颠覆的种子。
“依你之见,”嬴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与审慎,“这‘刚’需如何‘柔’之?这‘鞘’又当如何打造?”
他没有否定吴柒的分析,而是开始询问具体的解决方案。这意味着,吴柒的风险建言,已经成功地在这位独断的帝王心中,撬开了一道思考的缝隙。
吴柒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提出既符合历史条件,又能切实改善现状,还不会触动嬴政根本权力与理想的“优化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