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春和景明
作品:《雪烬折春刀》 胡妃省亲,满门荣耀。
胡氏为此几乎准备了大半年时间,到建成时,大门铺朱漆金钉,楼上高挂红锦绣帛,府前搭彩楼、设香案,张灯结彩如上元夜宴,恍然看不出不久前的火灾与丧子之痛。
胡府上下亦早已戒备森严,胡老太公并胡老夫人身着朝服,亲至门前迎接,百官列阵齐贺,陛下亲书四字金匾在顶上闪闪发赫。府中女眷则身着宫样新衣,佩玉戴金,争奇斗艳。而官道上铁甲封路,锦旗高悬,亲军护卫二十里,金甲银枪,森然如林,威仪逼人。
胡氏车驾四乘,前为金顶香轿,绣有双凤朝阳,云纹金线,耀目生辉;后随宝舆两乘,皆以南海沉香雕制,四角垂珠帘如雨,风一过,便是馥郁满道。沿路百姓早早候在街边,只为一睹胡妃风采。
“这样的仪姿仪态,真乃高门阔户。”江婵抬头讽刺地看着胡府高高在上的门第。
胡府留有一个侧门收取请帖贺礼,百官从其中入。
江婵带着帏帽遮掩,谢咫站在她身边。
“谢大人您来了!”府上的迎礼之人特意涂了两个通红的腮蛋,笑起来眯缝着眼,他拱手道贺,“贵客,等您许久了。”
谢咫将请柬和贺礼送上,接引之人高声唱礼:“谢大人珍玉虹南珠三对,贺钱万贯。”
“欸,这位姑娘,您……”那人瞥见江婵,弓腰恭敬问道。
谢咫伸手轻揽了江婵的腰身一下,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那人打量的目光。
江婵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轻瞥那人,眼神不悦。
未语胜千言,那人惊了一下,不敢再问。
“是在下眼拙了。”
“请请、两位贵客里面请。”他乐呵呵说道。
装的倒挺是那回事,江婵不禁含笑暗暗摇头。
正在此时,一声‘贵妃到’,百鼓齐鸣,锣声震天,仪驾将到门口,江婵慢了一步,微风掀起她的面帘露出一匣春色,她流转的眉目正看到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的胡银。
对方恰也向这看着,与江婵打了一个对眼,她像是惊讶江婵会在这里,抬眼看见谢咫,惊讶释然,变为微微一笑,转而在宫人的搀扶下下了台阶。
门口的胡老太公被人搀扶着迎了上去。
胡妃轻言细语慰问父母,见礼周全,举止得体,未露半点骄矜。
“今日幸得天恩得以来见父母亲,还请我们进府再叙。”
胡老太公连声应和。
一众人陆陆续续踩着红爆仗皮儿进了府,围成一圈看戏的百姓也便渐渐散了。
江婵进了府便朝着打探清楚的胡祥邹旧楼而去,谢咫攥住了她的胳膊:“今日府里人多不要乱走。”
江婵低声:“你放心,叫自己吃不了亏的。”
见她意志坚决,谢咫不好再阻拦,放开了她的胳膊。
见她所去的方向,似早有预料,垂下眼叹了一口气。
人影嘈杂,声鼓喧闹,短短一段路上到处都是相互巴结的官臣和闺阁里相好的女子,她隐没其中,并无人在意。
等到她突然转了一个弯到了另一条巷子里,声音全然被隔绝在外,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小巷两侧的墙灰蓬蓬一片,被火烤燎的痕迹带着阴湿的雪迹斑驳其上,与前院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对比。
江婵见左右无人便把帏帽一时摘了下来。
出了小巷,烟灰废墟尚在眼前,只有西侧一座刚建起来的思庙屹立在废墟之上。
倒是稀奇。江婵不禁笑,胡府并不缺钱,且胡妃省亲事大,怎么会连一座屋子都修不起,任由其这么放着。
江婵跨过层层的旧梁残桓,在废墟上踏出一条小路,推开了面前思庙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悦动,当面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正中供墙上挂着一幅人像,供桌上零星香火已经熄灭,而庭中最醒目的居然是一条行刑用的长鞭和供被行刑人趴在上面的长椅。
长椅锈迹斑斑,分不清是血迹还是什么。
江婵惊讶万分。
她关上门,走进了这个阴冷潮湿的小屋子。
褪色的黄幡晃动了一下,她扬头,看到那幅画里站立呈进攻姿态的男子,他一身劲装,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眼眉垂下,直指剑尖。一脚站立一腿内扣抬起,一手舞剑一手防御身前。
身边四季之花纷乱,铺设满地。
身边一行小字,敬兄祥邹。
这是,胡青云的画。
可既是作为遗画供奉,怎么会连正脸都看不清楚。
江婵恍然,她那日在雪地里见到他他也蒙着脸部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她看完前堂,从侧门进了后堂,挑开黄帘子,江婵面色一变疾退了一步。
她心跳如雷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可……
她鼓起一口气终于又掀开帘子。
后堂里两侧燃烧着无数支蜡烛,照耀着那些气焰六色的天王铜面像,个个形态诡异,面如鬼厉,双目彤彤,赫然向着江婵‘看’来。
而其中最高大的那一个,有三人高……脚下踩着一副棺材。
赫然是镇压邪祟的景象。
这样的景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饶是江婵,出了一身冷汗。
她僵直着背,拿起供桌一边的烛台举在手上,一步步向着中间那棺材走去。
她屏住呼吸,强压着剧烈的心跳和头目之眩,终于走到了那棺材旁边。
通体被涂成红色的棺材,上有两条铁链。
铁链正中贴了一道封条。
“封惑星胡祥邹,生辰……”
什么?惑星?
江婵手用力,棺材被推出一条小缝。
居然没封棺。
她的眉头越皱越深,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她不敢贸然低头去看棺材里的东西,深吐了一口气抬头。
抬头一看,她手一颤,蜡烛掉到了地上滚了好几圈,灯光熄灭了。
一面巨大的镜子覆盖着整个屋顶,将所有地上的容纳在其中。
江婵看见仰面天王青面獠牙,正对着自己诡异‘笑着’,而她在巨人从立的天王中间犹如被束缚压制。
她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这才看见那棺材里,分明空空如也。
她更惊讶,再推开一些,却只见里面只有一捧灰土。
这分明不是沈辞带回来的胡祥邹的坟前土……
江婵手扶在棺材,神色复杂。
看来,不知道后来胡祥邹早早就死了,后来这个是个‘假的’的人不止她一个,至少整个胡家上上下下都觉得后来这个回京的胡祥邹就是那个少小离家的孩子。
可……为何沈辞和江琢……还有谢咫。
江婵正在想着。
“快进来,这里安静。”一阵说话声,她眉头一塌,藏在了一栋天王像后。
谁会这时候也来这个地方。
门又开了,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胡青云拉着江念跑进小庙,门又关上了。
“你看,我给哥哥画的相,怎么样?”她兴奋问道。
江念气息还不稳,微微喘着气,她仰头去看:“怎么画上也是蒙着面的。”
胡青云掀开裙摆在那条行刑凳上坐下来,江念也坐下来,两人背靠着背。
两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江婵眉头皱起,也松了一口气。
胡青云声音含糊,情绪不高:“你也知道,哥哥他幼时在乡下寄养,不知怎么的把面部烧伤了,回来便一直蒙着面,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胡青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她想笑笑不出来:“我便想着,他一定跟阿爹阿娘长得很像。可我懂事起从未见过爹娘,画了很多次稿子,始终画不出来想象中他未烧伤的样子。”
胡祥邹死了,大房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哥哥刚回来的时侯我好开心,终于也有了人疼我。哥哥对我那么好,我也知道他的小秘密。”
胡青云笑着笑着眼神变暗,指甲扣着坐下长椅。
江念转过身环抱住她:“青云,不要伤心了,舅舅舅母还有表哥都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嗯,一定会的。”胡青云回抱回去。
江念眼神微微挑起想要再看那副画像,突然注意到供桌上左右两边的蜡烛似乎不一样,她惊讶地数了数。
右边明明有9支,怎么左边只有8支。
无窗之屋,不知从何缝隙吹进些许风,吹动两个侧门的遮帘下摆晃动。
她福至心灵,喃喃问:“青云,这屋后面是什么?”
青云从她肩膀上支起头,望着她指的方向,打了个寒颤。
她把江念直指的手放下来摇摇头:“我们去不得,里面、里面是个法阵。”
法阵?
江念与江婵同等愕然。
原来这是个法阵。
胡青云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她向供桌靠近,眼神复杂地望着画像里陌生又熟悉的哥哥。
“哥哥自小便被批命为惑星不详,若是养在京都恐怕会冲撞帝王,于是尚在襁褓中便被送回了姑姑家里的一门远房亲戚抚养。便是后来回来,胡家也惟恐流言,一直将他锁在府里,动辄打骂用刑。人死了,也不得安生。设下法阵,封锁来世。”
胡青云用手擦去他供桌上的灰尘。
垂泪笑说:“你看他人都死了,阿爷还把生前时常鞭笞他的凳子长鞭放在屋里,放在他供桌面前。”
江婵听着心中惊骇,从前她也疑惑为何胡祥邹堂堂长孙却被送走放在乡下养活,看来,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也就能解释这一屋子的压阵之法了。
江念只听着便打了个颤:“世上,真有如此邪术么?”
胡青云把泪擦干净,强颜欢笑:“或许真的有吧,哥哥他命数不好,该生下来就摊上这样邪事,动辄受辱,不许他入仕科举,只是阿爹阿娘他们为此受到打击,居然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了。”
“我这次把哥哥生前的几本诗稿评文带来了,烧了干净,叫他在地下有知也好聊以慰藉罢了。”她说着,将手中胡祥邹的几本文稿丢进准备好的铜火盆子里。
火舌‘嚯’一下窜起,差点舔到她的手。
江念沉默着站在胡祥邹的画像面前,面色白了几分。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一会入席看不见我们又该四处来找了。”胡青云去拉江念的袖子。
“不,姐姐你先去吧。”江念低声拒绝了她。
“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胡青云担心。
“没事。”江念挤出一个笑,“我不爱那样的热闹地,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胡青云虽担心她,可小姑姑一向疼她,好不容易省亲回来,一定要与她陪伴说很多话的,于是也只能前后嘱咐了江念很多,离开了。
江婵躲在天王相后,疑惑江念为何留下。
前堂里只剩下了江念一个人。
静时耳边颤鸣,如万马过境。
她穿着一身浅粉白衣,脸色淡淡,眸光闪耀,她抬起头看着胡祥邹,浑身发抖。
沉默了大概一息,江婵正在疑惑她是不是晕过去了,忽听见江念开口说道:“大哥哥,我都知道了。”
一滴泪滑到腮边,江念说道。
“是阿娘对不起你,污蔑你陷害你,还利用你叫你做了亏心事,也是因此才让你受到报应惨死吧。”
江婵微微一愣。
诬陷?江念的意思是,胡青云口中胡祥邹为不祥之兆是胡妳诬陷的?
江婵皱起眉头。
“可倘若你心生不平,要寻一个人报复,你回来找阿念吧,阿念愿意承受所有的报复……还有被你害死的阿蝉姐姐。”她轻咽下口中津液,睫毛忽闪。
“倘若姐姐要寻一个人报复,来杀我吧。”最后四个字,轻如蝉翼,却落地可闻。
江婵听到此处,恍然觉得好笑,她不懂,为何江执与胡妳的女儿却是这么一个好的人。
江念说完,外面的门轻响一声,有人出去了。
江婵拾起地上的蜡烛,将它轻放回了原位。
江念啊江念,你这样柔软的心肠,倘若知道了你最疼爱的弟弟被抽血挑筋做成了药被你服下,又该如何面对。
铜盆里火灭了,烧了半本的残卷静静躺着,江婵拿了起来,拍拍残沫。
翻阅开,密密麻麻或是娟秀或是飞扬的字迹展示在眼前。
像是一个人总也变的心绪,烦躁时、难过时、开心时,一一呈现。
重建血肉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写过的字。
江婵彷佛看到一个正当年的少年伏案窗边,紧俏春时、繁盛夏时,寂寥秋时,滚滚冬时。
四季轮转。
他说‘法理易明,人情难断’;说‘以公灭私,民其允怀’;说‘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沉积时如高山刻碑,悦动时如兰亭之水。
他假冒胡祥邹十数载,替他受不仁之刑,为他代过,生死不宁。却不生怨恨,不长仇嗔,反平稳心性,静水长流,仍旧挺拔于世。
江婵放下那本笔记,心绪复杂抬头看向那副画像。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那份宁静传递到身边的每个人身上,只能说明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啊。
江婵悄无声息出门去,前堂空无一人,就像谁都未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