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是非清白

作品:《雪烬折春刀

    江婵没有贸然去三殿下府邸求见,她带上帏帽一路策马到了昔日教授周衿学问的翰林学士林晏门府前。


    前来接待她的是林晏的长孙林会储,听闻他一直在嵩山书院读书求学,不知何时居然回到了京中。


    这京都,怕是真要变天了。


    见了江婵,少年微微一躬:“祖父已经预想到贵人会来相求,可祖父病了。”


    他的叹息轻飘飘随着风传进江婵耳中:“他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加之在雪地里为殿下求情,现在卧床不起。”


    江婵站在台阶之下,微仰头时透过帏帽飘动的锦帛只能看见少年攒成一团的清秀眉毛,“倘若贵人必要相求,三殿下还有一位老师,或能一助。”


    林会储还未开口,江婵已经猜到了。


    江执。


    江婵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替我谢谢林夫子。”江婵低下头垂眸轻声道。


    林会储一愣。


    “殿下有这样的老师,是他的幸事。”江婵说完便转身离去。


    林会储喉咙发紧,下意识伸手去挽留,可江婵走得那样快,他蜷缩手指,收回一手空。


    -


    江婵又一次走到了翰林阁前,宫楼庙宇,飞檐走壁,琉璃金瓦,赤色牌匾,高屋建瓴。


    来往青衣赤袍,乌帽长衣,飘带授玉,此乃天子代笔。


    高阶宛若通天,隔开里外。


    方圆数里,肃杀无声。


    无数次,江婵曾路过这里,可这是第一次,她站在这里。


    “爹爹读书了要去哪里?”


    “去翰林书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江执,过去所说,你可还记得。


    江婵站在了高阶之上,裙边翻滚。双手交叠藏于袖中,微仰头,正中能看见牌匾之上‘保国为民’四个大字。


    江执不会轻易见她,可她手里恰好有一个筹码。


    她低下头,从手心里拿出一只小老虎,用草竹编制,扁扁的,周边都有些磨损。


    这是江常送给她的见面礼,这么多年,她一直好好收着。


    “来者何人,你可知这是何等地方?”守门小吏高声呵斥。


    “江婵求见江执江大人。”相比小吏色厉声荏,江婵沉稳平淡,她一顿,将手里的小老虎递了过去。


    那小吏见她意味不明,正犹豫。


    “咦这不是竹虎么?”突然有个青衣小官探出头惊叹道,“江大人编来哄孩子的。”


    那小吏面色变了:“原来是江大人的家人。”


    江婵听着这一声家人,一阵恍惚。


    “您快进来。”他一改方才的态度。


    “多谢。”她低声道,将手中老虎收回。


    “不必谢。”青衣小官轻轻一笑,长袖拱起还礼,“若是贵人要寻江大人,正中三排最北边的那间屋子里,大人这个时辰应该是在备学。”


    江婵点头想和,向着他指的方向而去。


    小官看了眼她急匆匆的背影刚要离去,却被那门房上的小吏拉住了。


    “江大人何时有这么个家里人,我当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啊。”


    小官从惊疑到恍然大悟,等到笑眯眯听小吏说完,才拱手道:“何止是你,在下也从未见过。”


    小吏脸色变了又变:“那你方才……”


    “哈哈哈哈。”小官不禁笑。


    “是谢大人方才嘱咐小官,让我来为她解围。”小官说完便抱着怀里的书简走远了。


    小吏挠挠头,嘟囔:“谢大人?”


    他不是已经走了许久么,怎么会知道会有姑娘来找江大人?


    江婵顺通无阻到了小官所所说的那间屋前,今日阴云压城不甚光亮,屋里点了一盏灯融融光色透过窗映射出来。


    江婵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手里拿着小灯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书卷上的江执。那时家里没有宽裕钱粮供他买书,常年靠着阿娘走动借来,借来了不能久留,往往夜里深了还要赤手抄书。


    江大人,早已不用再如此狼狈了吧。


    江婵刚想上前敲门,门忽一下开了。


    他宛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不斜视朝着前排堂屋看去。


    隔着帏帽缠布,四十多岁的人须发已经近乎全白,今日他并未着官服,而是日常布衣,简朴到看不出已是相丞权臣。


    除公堂上相见,整整十数年,她从未离他如此近过。


    血色染红眼角,江婵移开钉在他身上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而去,檐上堂瓦,空空而已。


    江执眸光一转看到了江婵。


    “你是谁。”


    江婵还未来得及作声。


    “你是江婵。”


    是肯定句。


    他的话不徐不缓,但听不出什么情绪,就连那□□得他吐了血的江婵二字他依旧说的风轻云淡,就像两人从未相逢,也无甚恩怨。


    “你走吧,三皇子的事我帮不上你。”江执想都没想就摆动了一下袖子,转过身意图进屋去。


    “江大人。”江婵听见自己缓缓说道,“作为一直教授三殿下的老师,最知他本性如何,此刻也相信此事是他所为么?”


    江执迈进屋里的一只脚此刻停顿下来,屋里与堂外光影交织,他半张脸埋在暗处。


    可随即,他还是站在了屋内,隔着一道浅浅的门框,两人相对。


    “江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信与不信并决定不了什么。”


    江执确信这句话足够叫她望而却步,却突然听她问:


    “如何决定不了。”


    “不信,是能杀人的。”


    江执恍觉她的话如刀子一般,怔愣间第一次认真向这个女子望去,却见她周身帏帽不见神情,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遥遥的,就算两人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正想着,她身后那颗高树枝头上的雪花消融滑落下来。


    江执收回视线。


    “臣杀不了三殿下,姑娘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真正不信三殿下的是陛下,而不是臣。”


    “既然信,为何畏居在此,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么?还是说在江大人心里,只要大人能稳坐在此,真相与否并不重要。”江婵忍不住质问。


    江执豁然惊,可未等他有所反应,从屋里走出两三个他的学生,皆横眉冷目。厉声喝她:“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同老师讲话么?”


    他们说着上前来禁锢住了她的胳膊便要拖她出去。


    江婵不为所动,她甚至屏住呼吸定定盯着江执,妄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发现什么端倪。


    她的手牢牢扒住了门框,试图用手臂上的力气对抗他们,可她的手上还有伤口,皲裂的痛苦使她不自觉微颤,攥着门框的手指也无血色到发白。


    江执突然伸手拦了一下怒气冲冲的学生们,静息片刻他突然问江婵:“姑娘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真相?”


    江执平声静气问她:“真相果真如姑娘知道的那样么。或许姑娘觉得我应当如同其他几把老骨头门前立雪向陛下求情。可我不能,今日,无论是背上站队拉党的名号,还是戴上仁爱之师的帽子。倘若我跪了,便再不会有真相。”


    “是么?”他听江婵一声低语。


    他以为她明白了。


    可良久,风过,檐下铃响,他望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他听面前这个女子说道:“我从未知道原来曾壮年励精图治大有所为的江大人现在推崇的是无为而治。是害怕真相被埋没还是明哲保身大人自是知道,可我却想奉劝大人一句话。”


    江执木然抬头,江婵收回了抓着木框的一只手:“倘若心有坦荡荡,何须愧对梦中人。”


    “你!”学生们对江婵的不敬勃然大怒,可江婵却毫不在乎,转身便走。


    江执突然道:“慢着。”


    “还回阿常的东西来。”他低声,只有这一句话。


    面纱下,江婵的唇角微微勾起,她冷笑着低下头看向手里那只一直被她保护的很好的小老虎,用大拇指轻柔将它头上开裂的须发整理板正。


    整理好,她顺手给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学生,低头回眸,轻言:“原来江大人这样的人,也有会挂念的人和东西么?”


    她说完,大步而去。


    江执拿到了手里的那只小老虎。


    他颤抖着手摸着那只老虎的须发和尾巴,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好像是那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爹爹不要伤心,爹爹再给阿常编一只小老虎吧,阿常把它送给姐姐,老虎会保护姐姐,这样姐姐就也不害怕了。”


    江执僵然转眸,正看到她方才扶过的门框处留下的鲜红血迹。


    算起来,她大病初愈不过短短几日吧。


    江执突然将自己随身的玉佩解了下来。


    那个学生惊骇:“老师。”


    “去给她吧。”江执头也不回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