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恰如此竹
作品:《雪烬折春刀》 江婵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第二日一早便早早起来收拾院子。
阿生抱着一个快比她还高的扫帚扫着院里的积雪。
“左屋里还有些没有烧完的干柴火,要是不够了就叫他劈一些。”江婵嘱咐颜官。
窗户里木然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似有所感,缓缓抬头,与她‘对视’。
颜官胆战心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又收回视线,怯怯问:“他能听我们的话劈柴么?”
江婵收回手,笑而点头:“多说几次,他烦了就会听了。”
“只是叫他把衣服穿上,不要再光着上半身,几个女孩家,现在不合适了。”
颜官将信将疑。
沈辞却听进去了后半句,他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衣裳。
江婵捏着一杯茶故作可惜一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大着声儿:“可惜以后早上就没有好吃的绿豆糕喽。”
阿生慌乱说:“没有才好。”
湘官一头露水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颜官,她暂且顾不上她家姑姑说了什么,她胆战心惊站在台阶上,在门离着八丈远的地方颤颤巍巍伸直胳膊,用食指轻轻点了点沈辞的房门:“你你,你能不能……”
她话音未落沈辞已披衣而起,他轻声打开门,在颜官见了鬼的眼神里默默去院子角落里拿起了那把斧头。
江婵溜着缝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弯了唇角。
她伸伸懒腰正要躺着再眯一会,忽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小声争吵。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哎呀。”
“阿生吧,你起来。”
江婵笑容渐渐消失,她转眸落到阿生身上,小孩子现在还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跟颜官打闹着。
“阿生!”突然抬高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几乎所有人同时停住了手头上的动静,狐疑地朝着门口看去。
阿生打了个颤躲在了颜官后面,怯生生看着。
除了劈柴的沈辞。
湘官想去开门,被江婵阻止了。
江婵笑笑,懒洋洋说道:“我记得,我早上的洗漱水还没倒干净。”
湘官一愣,颜官立刻意会:“对,我去给娘子端出来。”
外面的呼喊声还没停,身胖体肥的大娘子扶了扶满头上的珠钗:“阿生你别怕,你先把门开开,我是你……额,我是你母亲啊,你把门开开我们有话好好说。”
“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来说。”颜官蛐蛐道,她这几日听江婵说了吴三的狗屁事正也气的肝疼呢,现在叉着腰把水盆子端在手上就朝着门口去了。
“这……”湘官也反应过来。
江婵站起身把阿生揽在怀里,眯起了眼。
“阿生,你看好了,遇到这些人该怎么办”
江婵话音刚落,颜官一下子开开门。
外面的人见叫门有效果正在暗喜呢,一盆子酸水就狠狠泼了出来。
“叫你奶奶呢,母亲母亲的,就你这样还母亲呢,老太婆。”
“哎呦!”那妇人被泼了一身水往后疾退了两步,险些滑倒,还是身后几个年龄尚小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女子上前扶住了她。
饶是一直屏蔽声音砍柴的沈辞此时也停了下来,隐隐皱起了眉头。
江婵见过她们,那是吴三的正妻原配和几个小妾。
主母潘氏抚着胸膛好一阵错愕,她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到阿生,嘴里的脏话都咽了下去。
她‘哎呦’一声柔软的扶住了门框,用手绢掩住口鼻:“阿生,阿生,哎呦我是你母亲啊阿生。”
她上前来就要拉她:“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快来跟着我回家。”
阿生抿着嘴赖在江婵怀里。
江婵发现那日公堂上,虽然阿生对吴三恨之入骨,遇到这样的妇人却不好处置。
她微微一笑,拿起桌子上湘官给她削水果的小刀,看似不经意地快速向着她拽阿生的手砍去。
“呦!你!”那妇人又惊又急,她连忙松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这才定睛一眼看到了江婵身上。
江婵将刀翻转了一个刀花,刀刃向上,自然地收回袖口。
她缓缓坐在了石凳上,不紧不慢拿起湘官刚给她斟满的茶杯,一手揽着阿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妇人从一众人面上看去,江婵静静喝着茶,湘官和颜官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而沈辞,蒙着盲布,手拿利斧站在一边。
这是……什么……
妇人腿弯打颤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似乎不一般。
她强撑着问:“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们的家事?”
“家事?”江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她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抬起眼来。
妇人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真是神仙娘子、天胄贵人。
“早在公堂受理的时侯,这就不是你的家事了。”
妇人见说不动江婵又去跟阿生求情:“阿生,她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我们的家事,监狱里那个可是你爹你亲爹阿,你娘没了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就是你爹,你就忍心亲眼看着他去死嘛?”
她说完,忍不住掩面痛哭。
身后那三四个穿着素淡的小妾也哭泣。
小院外面逐渐围拢了些许听见动静来看热闹的胡同小巷家户。
那妇人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哭得便更大声了。
“自古以来,生是父母恩情,哪有把自己亲爹告上法庭的呢……”她掩面,晓之以情。
看外面不少不明人跟着点头,阿生浑身的血都凉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小的身躯不断颤抖。
妇人指着江婵:“都是你挑拨的,都是你!”
阿生瞳孔一震:“不准指她!”她从江婵怀中挣脱,说出了第一句话。
那妇人一愣,或她没想到阿生的态度这么强硬,也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为江婵辩驳。
阿生冷面:“母亲,你好意思说是我的母亲。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吴三求情的。可我为什么要原谅他,生下来就被活活烧死的不是你,阿娘被丢下水的不是你,自己流浪整整十年的也不是你,你凭什么要替我原谅他。”
她紧攥拳头:“我此生绝不原祐,就算他被千刀万剐万箭穿心,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比妇人的震惊来的更猛烈的是江婵三人的欣慰。
而门口的风向也渐渐变了,大家听到烧婴一词都面如铁石纷纷面色不善看着那妇人。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父亲。”妇人哆哆嗦嗦,气急败坏。
“吴夫人,我不知你姓名,姑且这样叫你。”江婵突然轻笑着开口。
“今日你兴师动众带来了这么多人,可实则只有你一个觉得吴三不该杀。”
江婵话音刚落那妇人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小妾心虚地往后藏。
其实那日公堂上江婵便发现了,吴三的几个小妾和女儿生养的都很不好。
想来也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儿子不惜烧死自己的女儿,平日里指不定用什么法子磋磨家里的女人。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几乎是用命换孩子。你也是个母亲,有孩子有骨肉,知道生育如何不易,吴三当年说要打杀这个孩子时,说要淹死长命女时,你可有心疼过她们半分,可有拦着?”
“倘若有,你怎么就忘了那时自己的那点善心。要是没有,你有什么资格今日来逼迫阿生。”江婵话音刚落妇人蓦然抬眼,她神思波动,嘴唇紧紧抿着。
“赶紧走吧,还在这里丢人现眼阿。”门口不断有人喊着。
“可,这终究是我们吴家的女儿,要是养着,也该也该跟我们回家。”那妇人咬牙坚持。
“不!”阿生转身抱住了江婵。
小孩子毛茸茸的头发扎着脸,江婵微微一愣。
阿生绷着脸“我现在已不是吴阿生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坚持道:“这是我的姐姐,我以后姓江,江阿生。”
妇人震惊,嘴唇颤抖:“吴家家财无数,你便如此就放弃了,跟着她?”她厉声质问。
“家产?”颜官冷哼一声,不经意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
妇人哽住。
湘官默默从布兜里拿出几锭金子拍在桌上。
“额。”妇人陷入沉思。
“养个孩子而已。”江婵笑笑,“在下不才,堪堪还能养得起。”
她薄唇轻启:“沈辞,送客。”
沈辞闻名而动,手里的斧头脱手而去,分毫不差贴着妇人的耳边呼啸而过。
这下计就算是门口的看客也纷纷离去。
妇人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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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们的江阿生——”江婵捏着小孩软乎乎的脸蛋,拖着长调调笑她,“跟你几个姐姐哥哥好好在家里,我还有事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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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婵雇了一个马车,今日想回宫一趟,直觉告诉她宫里或发生了变动,心里总也惴惴不安。
“到了。”马夫在外说道。
江婵起身。
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落在她的鬓发上。
宫道一望无尽,白茫茫一片。
江婵拿出荷包想要付点银两给马夫,打开了才发现荷包里还好端端放着两只小兽。
江常生前给她编制的小草兽。
她低着头动作一顿,慢吞吞把小兽收起来,将碎银子放在马夫手心:“不必找了。”
“姐姐。”一声惊喜的呼唤,江婵转过头,周知穿着红衣裘像一只胖啾啾的小鸟横冲直撞地,扑进江婵怀里。
估计是提前知道了她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在这等着的。
江婵连忙弯腰牢牢接住她。
江婵捏捏他的脸,叹气、感概这个小家伙真是一点都没瘦。
周衿打着一把大伞从雾气弥漫的那头快步过来,将伞倾斜在江婵头上,笑盈盈看着撒泼打滚的弟弟。
江婵看着周衿惊讶:“你怎么来了,今日无课?”
周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手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是啊。”
江婵才不信,她心里还有不安,见了他,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还是说……”
“阿姐。”阿知喜欢叫她姐姐,周衿总归是大一些,不好开这个口了。现在突然这么叫她,一下子就叫她戛然而止了。
“只要阿姐好好的,阿瑾做什么都愿意。”他压下声音,却不忍直视江婵。
抿了抿嘴,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他怕他说了,又要把江婵吓跑了。
周知才不管这一块,他左看看哥哥又看看江婵,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撒娇:“姐姐,我这好几天都在练字的,练了整整一大罗框字。”他把脸上挂着的冰鼻涕都一股脑蹭到江婵的衣裳上,突然小心翼翼抬头问道,“阿知这么乖,姐姐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江婵心里柔软。原来当年那个小小的团子已经长大了。她将他眉毛上挂着的融化的雪珠子抹去,应他:“好。”
周衿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单手抱起周知,给她打着伞,笑:“我们走吧。”
伞微一转,上面附着的一层结块的薄雪纷落下来。
在那伞的相护下,江婵身上粗布的衣裳像一尾游鱼,瞬时间灵动,彷佛加冕,她频频侧目笑着与周衿说话,恍然不觉那曾是最富盛名差点成为皇太子的三皇子。
纵谢咫猜,江婵对周衿该也无意,却不得不承认,在那样强大的诱惑下,不该有人能始终坚守初心。
谢咫在宫道口注视着那三人背影越行越远,垂下眼帘放下帘子:“走吧。”
此次回宫江婵敏锐察觉出不同凡响之处。江婵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各处各类的花卉、装点,若有所思。
江婵此次出宫算是有惊无险,赵娴在中宫外摆了火盆,烧得旺旺的火。
说叫她跨过去,以火克之,不要沾了那肃杀之地的邪气。
周知迈着小短腿巴巴小跑过去给江婵提裙摆,江婵刚跨过去赵娴一下子就搂住了她。
紧紧搂着。
江婵在她怀里,总也能觉得她是在颤的。
她听见娘娘在头顶小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以后都也不会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护着你,不叫娇娇受一丝委屈。”
她松开江婵上上下下看,捏捏胳膊捏捏脸,一脸认真:“都没事吧,都也没伤到哪里吧……”
江婵心里暖暖:“都好好的,他们都不敢动我的,把我护得好好的。”
“谢咫呢,他也没有难为你么?”赵娴又问。
江婵笑着,摇摇头。
“他是个守信用的人,答应了娘娘,自然也把我完璧归赵……好了娘娘,外面这么冷我们先进屋吧。”她倒像是哄着小孩。
“既然娇娇安然回来,阿瑾便先走了。”
江婵与赵娴同时转过头,周衿向赵娴行了一礼。
赵娴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坚决,赵娴垂下眼眸先转过头,周衿也便离开了。
赵娴状似无意提起:“你也该回来了,你还记得周后后是什么日子么?”
“是寒宴,我一直记得的。”
大寒之宴是宫里除了春日宴再隆重正式的宴会,届时少不了要请各位名门闺秀高门臣子宴饮赏玩,沟通君臣,也拉拢关系。
洽宫里近日新进了十几盆梅。穹如弓形,错节盘踞,红绿桃粉,很是漂亮。
梅雪冬意,寿福禄喜。是个很好的引头。
过了大寒,就快到新年了。一晃,原来离自己进宫已经整整过了十个年头了。
“今年,与以往之年不同。”赵娴一顿,江婵洗耳恭听。
“阿瑾到了年纪,该娶妻了。我与陛下商量,想为他选一个合心衬意的人。”
赵娴去拉她的手,腕上的一玔金饰冰凉凉贴在她肌肤上,江婵心中一颤,一个成型的猜想渐渐浮上水面。
“在这个宫里,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实在是太苦了,应该有个人能陪着他,与他相携。之前,是我疏忽了。”
可赵娴说的没错,阿瑾是该纳妃了。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中宫被冷落,他这个年纪应该有小房了,也应该有未过门的未婚妻了。
她这才明白,赵娴口中,会永远护着她是什么意思。
“娇娇觉得,阿瑾该有一个怎样的妻子?”赵娴突然问道。
江婵平稳了呼吸,面对赵娴期待中带着慈意的注视,她毫不犹豫回答道:“一个能全心助他帮他的岳家。”
赵娴的脚步停了,她回头认真看着面前小女子,江婵有一双实在好看的眼睛,干干净净,盛着她的同时也不妨碍装着雪花和她背后的天。
“只是如此么?难道不要他喜欢的?”赵娴轻声问道。
若殿下喜欢,只一时而已。等终有一日,喜欢会淡化甚至磨灭,因爱生恨,恨便会怨怼,夫妻离心,两相厌恶,甚至残杀。
可这样忤逆的话,她不敢对娘娘说。
赵娴摇摇头:“娇娇,不要着急做决定,先好好想想,时机合适时,我自会找你要答案的。”
见赵娴似是铁了心一般,江婵抿了一下嘴:“娘娘,如果是娇娇,满朝文武如何信服。”
赵娴见她不再死咬着不应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与周衿谋算的计划也和盘托出。
“所以我们要假借别人之手促成此事。”赵娴拉着她的手。
“京中婴孩惨死一案坊间谣言乃是天象,必要以天家的和喜事冲之。这次阿瑾选妃便是陛下的谋算,要为他选一位天相应允的吉妃。京中适龄女子的卦象名字都在其中。”
赵娴嘴角含笑,满心欢喜:“我都已经打点好了,届时钦天监卜卦抽箱,你必应签。”
江婵张了张嘴却卡了壳,她知道此行之事如何凶险,娘娘深入浅出牢久早就不过问前朝后宫事,此次泛险居然是为了自己,她心中愧疚。
廊外有几盆翠竹,被覆雪压弯,垂着。
江婵突然从裘中伸出手拉住那竹尖一角,往下一掸,突然松手。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又棉。
巨大飞起之力从指尖弹射拔地而起,瞬时间雪花被抖落,向上看只能看见那枝竹佼佼摇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