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正攻他当场改嫁了

    初入御牢前,柳瑜已在心底将这方寸囚笼踏过千万遍。他反复描摹着李重霄可能的震怒,那蚀骨的怨怼与锥心的痛楚,更将每寸心碎下的应对之策,在柔肠百转间细细打磨。然而现实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头,连一丝涟漪都吝于回应,他撞上的,唯有对方铜墙铁壁般的缄默。


    无论他如何陈情泣血,那人始终以冰冷的静默相对。除却初见时眼底闪过的惊疑波光,李重霄再未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只一味凝望虚空某处,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板上划着圈,恍若未闻。


    那些在胸腔里翻涌的话语,因寻不到承接的岸,渐渐低微成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叹息。


    柳瑜从未尝过这般惶惑,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仿佛他们相识的十数载光阴不过是场虚妄的幻梦。


    最终他只得苦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卷轴,指尖微颤地攥着它,轻声道:“那日你在朝堂说了那些……圣上已经处置了成王世子,恕你无罪,却也给你圈了几个……几个……”喉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烙住,那待嫁人选四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眼底残存的水光在御牢昏黄的烛火下摇曳,他痛极反笑地望向李重霄:“重霄,我不愿见你忍辱至此,若你愿意再信我一回……”


    话音未落,忽觉掌心一空。柳瑜怔忡抬眸,只见李重霄已抽走他手中的卷轴,正专注地展开细览。


    卷轴上有十来个名字,意外的是这份名单竟然文臣武将各占一半。


    甚至武将里最眼熟的还是原主的表弟狄显!


    老皇帝这什么意思,钓鱼执法啊?嫌我疯得不够彻底,想让我把舅舅一家也打包送走?


    李重霄纳闷的看了一眼柳瑜:“这些都是皇上选的人?”


    柳瑜一番情真意切的请求刚开了个头,被李重霄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堵得个不上不下,连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半天才道:“这些……是向皇上,求亲的人。”


    李重霄闻言,眸光微微一滞。


    这些求亲的武将,皆是昔日与原主称兄道弟的挚友、誓死效忠的下属,或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纵使他已经在朝堂之上疯癫失智、不知廉耻,纵使迎娶他便要背负举世的嘲讽,沦为京都笑谈,更将招致老皇帝愈发森冷的猜忌,如影随形的监视与打压……


    可他们终究还是押上了家族声望,自身前程,只为了将他从风口浪尖带走。


    正因为那个曾叱咤风云的皇子自弃了权柄,再不能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做那遮风挡雨的依靠。


    所以,他们才要这般护他周全。


    “重霄?”见他久久不语,柳瑜靠近了些,试探着伸出手:“你怎么了?”


    李重霄顺势将手中卷轴塞回柳瑜掌心,灼灼目光的直视对方:“方才你说,愿助我一臂之力?”


    柳瑜怔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旋即那光芒被巨大的欣喜淹没,他重重点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重霄,只要你信我……”


    话音未落,李重霄已郑重点头,眸中似有星辰闪烁:“我信你。父皇遣你送来名册,可是要探我口风?人选我已心中有数,烦你回禀时替我好生确认一下嫁妆事宜。”


    “啪嗒”一声,卷轴从柳瑜指间滑落。他怔怔望着李重霄:“你……什么?”


    李重霄神色肃然:"我的嫁妆啊。父皇素来慈爱,必会以公主之礼相待。不过宅邸就不必另建了,将瑾王府修葺一番即可,日后我与驸马同住。珠宝首饰我都用不上,不知能否都给我折算成金银食邑?最要紧的还是仪仗卫队与陪嫁宫人……挺多事的,你要不要取纸笔来记?嗯?你怎么了?”


    柳瑜面色瞬息万变,由红转白,再由白透青,最后一片死灰,身形晃了晃,恍若下一刻便要栽倒在地。


    李重霄看着他皱眉道:“你刚还说要为我赴汤蹈火的,不会反悔吧?”


    柳瑜踉跄着倒退两步,像是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荒诞与冲击,他死死盯着李重霄那张写满无辜与务实的脸,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未能吐出。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牢房,连地上那卷明黄的卷轴也顾不得捡起。


    就知道这人靠不住。


    李重霄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啧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那卷象征着许多人命运的名册。


    真是,好歹也听我把人选说了再走啊。


    日影西沉,将养心殿巍峨的窗棂勾勒出修长的暗影。


    柳瑜失魂落魄地跪在殿中那片幽暗里,向着御座上的两人叩首颤声道:“皇上,太子殿下,四皇子李重霄他,虽或有装疯避祸之嫌,但观其形貌,确已自弃形骸。臣见他如此颓唐,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仓促间竟未将名单与他的心意带回,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李琰端坐于紫檀书案之后,李重津侍立桌旁为父皇研墨,腕底动作从容不迫,恍若未闻柳瑜这番陈情。


    “昭明,墨汁都要漫出砚台了。”李琰轻声道。


    李重津这才惊觉回神,慌忙搁下墨锭请罪。


    “无妨。”李琰长叹一声,“这逆子近来言语愈发离奇,朕每每听闻……也不免怔忡失神。”


    莫非那三日在御牢高热昏聩,当真烧坏了脑子?


    “父皇珍重龙体。”李重津蹙眉忧心道:“皇兄虽行事荒诞,幸而于家国大义尚存本心。既是他执意……求个公主封号安度余生,我们便依公主仪制,成全他这痴念罢。”


    李琰抚须摇头,面上慈父之态尽显无奈:“他心意已决,朕也只能随他去了。”


    李重津顺势进言:“柳侍郎骤见皇兄此等行径,仓促无措也是常情。望父皇宽宥,另遣妥当之人去问清皇兄那些……”他忽而绽开笑意,似与家人说笑般促狭道:“闺中夙愿。”


    “放肆!”李琰轻斥一声,眼角却已漾开笑纹,摇头叹道:“也罢,你说得是。他既一心想做公主,朕这当父皇的便寻个老成嬷嬷去问他的意思。”说着,唇边淡笑渐深,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朕倒要瞧瞧,他打算选哪位青年才俊做驸马。”


    李重津温和的道:“无论皇兄属意何人,我们自当替他周全照拂,总不能叫他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


    这场由帝王主导,太子唱和的父慈子孝戏码总算落了幕,柳瑜起身时,总觉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朱笔御批,圈定了瑾王李重霄的归宿——择婿下降,以全其“公主”之愿。


    圣意既出,自有伶俐宫人领命而去,只待探明那位疯癫皇子心中属意的驸马人选。


    两日倏忽而过。


    这两日,于深宫禁苑或许只是案牍劳形的寻常流转,于市井坊间也不过添了几则茶余饭后的惊世奇谈。然而,对于镇国公府,却漫长得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镇国公府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厚重的紫檀木书案后,狄戎端坐着,腰背挺直如松,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书案两侧,世子狄宸与小儿子狄显各自落座。狄宸已娶妻成家,身负世子之责,此刻眉头紧锁,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而小儿子狄显则是一张苦瓜脸,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眼神飘忽,坐立不安,活像屁股底下长了刺。


    “爹,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宫里还没消息,”狄显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您说,皇上他真会把表哥赐婚给我吗?”那个“我”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烫嘴。


    狄戎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锐利的鹰目扫向小儿子:“圣心难测,光递个名字上去有什么用,”他语气陡然转厉,“所以才让你写这个陈情的折子,墨都磨好半晌了,一个字没见你动!磨蹭什么!”


    狄显被吼得一哆嗦,苦着脸看向案上铺开的雪浪宣和那方上好的松烟墨,感觉那笔杆子有千斤重。


    “爹,这、这怎么写啊?什么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这……”他憋得满脸通红,感觉比上阵杀敌还难,“表哥他从小把我当沙包揍大的啊!”


    “让你写你就写!”狄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洗里的清水都晃了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表哥现在什么处境?那是龙潭虎穴!把他接回我们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落在那些文臣手里,被搓圆捏扁、生不如死强!你以为老子愿意让你这个不成器的去?要不是你大哥……”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狄宸,“早就娶了亲,这等关乎你表哥性命,关乎我们狄家兴衰的大事,轮得到你?!”


    狄宸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爹,阿显他……”


    “闭嘴!”狄戎打断长子,目光如炬地钉在狄显脸上,“写!把你小时候怎么跟在你表哥屁股后面跑,他怎么教你习武……嗯,虽然揍得狠了点,那也是教导!还有,还有你对他那份敬仰之情,都给我写进去!写得情真意切一点!让皇上,让上书房那些人都看看!把那些不怀好意的都给老子压下去!”


    狄显被父亲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只得认命地拿起笔。笔尖蘸饱了浓墨,悬在宣纸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


    敬仰之情?那是真有。从小到大,李重霄就是他狄显心里那座最高的山,是靖国第一高手的活招牌。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七八岁在演武场时,他连刀都拿不稳,表哥李重霄一身利落的劲装,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剑光如匹练,一个回身旋踢就把他扫飞出去,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表哥却走过来,伸手把他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板着脸说:“下盘不稳,再来!”


    十二三岁在京郊猎场,他第一次随行秋狝,被一头受伤发狂的野猪追得狼狈不堪,是表哥如天神般策马而来,挽弓搭箭,精准无比地射入野猪的眼窝!野猪轰然倒地,表哥勒马停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傲气:“小子,吓傻了?记住,战场之上,慌就是死。”


    到了十五六岁,他入了军营,在军中大比拔了头筹,得意洋洋去挑战表哥。结果毫无悬念,被揍得找不着北,最后是被表哥像拎小鸡一样从擂台上拎下来的。表哥把他扔到地上,嫌弃地拍拍手:“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想当狄家下一个将军?还早一百年!”


    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心里却服气得很,只想着要更拼命地练。


    那些鲜活的,带着汗水和疼痛的记忆涌上来,表哥的形象永远是那么强大、耀眼、甚至带着点让他又敬又怕的压迫感。


    可现在,要他把这样的表哥,写成两情相悦,待嫁闺中的对象?


    狄显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了。一边是对表哥深入骨髓的敬重和崇拜,一边是眼前这荒诞绝伦,令人头皮发麻的政治任务。他握着笔的手都在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丑陋的污渍。


    “爹……”狄显的声音带着颤,几乎要崩溃,“这真的写不下去啊,表哥他,他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他打你?”狄戎冷哼一声,“他现在还能打得动谁?御牢里走一遭,朝堂上……咳,”他想起那石破天惊的嫁人宣言,嘴角抽搐了一下,“总之,他如今是落了难的凤凰!需要人护着!让你写个折子,又不是让你真去洞房花烛!矫情什么!”


    狄显被父亲吼得脖子一缩,委屈巴巴。狄宸看不过眼,低声道:“爹,阿显也是心里难受。他对表哥……”


    “难受也得写!”狄戎斩钉截铁,“这是眼下唯一能把他捞出来的法子!难道你想看着他被那些文臣捏在手里,或者被皇上随便指个阿猫阿狗,受尽折辱?别忘了你姑姑就剩他这一根独苗!也别忘了,他曾经是我们靖国的战神!是挡在国门外的屏障!”


    提到已故的孝敏皇后,提到李重霄曾经的功勋,狄宸和狄显都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狄戎粗重的呼吸声和狄显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写了几行又酸又麻,自己看了都牙疼的情话,狄显叹了口气,放下笔,抬起头,眼神异常认真地看着父亲:“爹!我答应您写!如果真成了,我娶了表哥,我一定把他当菩萨供起来!他在府里想干嘛就干嘛,我绝不敢有半分不敬!他永远是我最敬重的表哥!我狄显对天发誓!”


    狄戎看着小儿子难得郑重的神情,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记住你今天的话。你表哥心气高,如今遭此大难……唉,罢了,快写吧。”


    就在狄显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与那折子搏斗,狄戎也闭目养神,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忧虑时……


    “国公爷!世子爷!小将军!” 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扬高了声,“宫里的孙公公派人来传信了!”


    书房内三人霍然起身!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狄戎沉声喝道:“慌什么!说!什么消息?”


    管家喘着粗气,脸上表情混杂着震惊和茫然,平了下气息才道:“来、来人说,四殿下……瑾王殿下他自己选好了驸马!”


    “选好了?!”狄戎瞳孔骤缩,狄宸也瞬间绷紧了身体。狄显更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一颗心砰砰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是他吗?会是他吗?虽然觉得荒谬透顶,但想到能把表哥护在羽翼下(虽然表哥的羽翼曾经比他硬得多),似乎……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管家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将三人劈得外焦里嫩,呆立当场:


    “是……是柳家的那位,柳栖梧柳侍郎!”


    “谁?!”狄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陡然拔高。


    “柳栖梧?!”狄宸也失声惊呼,满脸的不可置信。


    狄显更是直接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脱口而出:“那个风吹就倒、一脸死相的病秧子?!表哥他疯……他怎么会选他?!” 他后面的话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生生咽了回去。


    管家退了下去,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狄戎缓缓坐回椅子上,脸色变幻莫测。他想起大朝会那日,那个病弱昳丽的青年,那双沉如寒潭,仿佛洞悉一切的黑眸,那句带着警告的“保重自身,不要中了圈套”……还有那句更诛心的“野兽幼崽凡通得一分人智,便早该自我了断,以免连累至亲”。


    难道……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们曾有过什么交情?


    狄显:总算不用写情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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