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桃花破劫》 那日谢吾攸从北境归来,连铠甲都未换下,便带着尚存余温的赤阳暖玉丹匆匆赶往绮霞宫。天界已入深冬,仙风寒冽,他远远望见宫门前仙池结了薄冰,心头不由一紧。
开门的流云面带忧色:“仙子旧伤发作,已卧榻两日了。”
谢吾攸心下一沉,顾不得礼数便往内殿走去。殿内燃着安神香,却驱不散那股若有似无的寒意。涂山灼躺在云榻上,锦被厚重,脸色却比平日更显苍白,唇上几乎不见血色。
“涂山灼?”他蹲在榻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她缓缓睁眼,琉璃色的眸子因虚弱而迷蒙。看清是他,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清冷,只是这清冷中添了几分脆弱。
谢吾攸取出白玉瓶,暖融药香立刻驱散寒意:“向老君求的丹药,或许能缓解你的不适。”
他的指尖带着三昧真火的暖意,与丹药的温热一同拂来。涂山灼看着他,没有立刻张口。她深知此丹珍贵,他消失这几日,莫非就是为此?
见她迟疑,谢吾攸眼神微黯,却仍固执地举着丹药:“就算你仍恨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这话说得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涂山灼终是微微启唇,就着他的手将丹药含入口中。
暖流迅速涌向四肢百骸,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她忍不住轻轻喟叹,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
“如何?”
“……尚可。”她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耳根却悄悄泛起淡粉。
谢吾攸将玉瓶塞进她冰凉的手中:“剩下的,每日一粒。”他顿了顿,“我明日再来看你。”
待他离去,涂山灼摩挲着尚存体温的玉瓶,心中五味杂陈。这份被他珍视的感觉,像石子投入静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必须承认,这个看似暴戾的战神,远比她想象的更要细心温柔。
此后数日,谢吾攸果真日日来访。有时带些新寻的灵植,有时只是静静陪她坐在院中。他不再提原谅与否,只细致地照料着她的起居。
这日傍晚,他带来一盒精致的蜜饯。
“尝尝看,是不是涂山的味道?”
涂山灼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正是故乡风味。她垂眸掩去眼底波动,轻声道:“你怎知……”
“我问了流云。”他答得坦然,“她说你近来食欲不振。”
这般直白的关切让她无所适从。棋局仍在,可对手却毫不设防地将真心捧到她面前。她本该冷静利用这份愧疚,此刻却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谢吾攸。”她突然唤他。
“嗯?”
“若有一日,你发现一切并非如你所见……”
“那便不是你的错。”他打断她,目光灼灼如星,“我既欠你,便会还到底。”
涂山灼怔住。这一刻,她清楚地听见心中某处壁垒碎裂的声音。
窗外,凛冬的风依旧呼啸,绮霞宫内却因这份笨拙的温暖,悄然孕育着连执棋者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变化。
而在这温情之下,涂山灼敏锐地察觉到,谢吾攸眉宇间萦绕的煞气,似乎比往日更重了几分。那些他轻描淡写带过的“降妖任务”,恐怕远没有他说得那般简单。
杀劫,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
谢吾攸确实有所隐瞒。
近来的除魔任务愈发凶险,所遇妖魔也愈发癫狂。他身上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连红绫都染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暗红。只是每次踏入绮霞宫前,他都会在云楼宫静坐许久,将一身血腥煞气收敛干净。
这日他刚降服一只北海恶蛟,右臂被毒涎所蚀,深可见骨。他草草包扎后,照例先去探望涂山灼。
涂山灼正倚在窗边看书,见他来了,抬眸淡淡一瞥,却忽然凝住目光。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谢吾攸下意识将右臂往身后藏了藏:“小伤。”
涂山灼放下书卷,云气轻移到他面前。她伸手虚虚指向他右臂:“北海蛟毒,三个时辰内若不化解,仙骨将被蚀穿。”
谢吾攸怔住。他没想到她一眼就看穿了伤势来历。
“坐下。”涂山灼语气不容置疑,转头吩咐流云,“取我的青玉膏来。”
谢吾攸依言坐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临时包扎。伤口狰狞,皮肉翻卷,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涂山灼指尖凝起一点微光,轻轻拂过伤口周围。清涼的灵力渗入,谢吾攸闷哼一声,只觉得蚀骨的剧痛顿时减轻了大半。
“你……”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闭嘴。”涂山灼头也不抬,接过流云递来的药膏,用玉簪挑了些,仔细涂抹在伤口上,“北海蛟毒至阴,需以至阳仙草辅佐。你明日去老君处求一株赤焰草,捣碎外敷,三日可愈。”
她动作熟练,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谢吾攸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忽然问道:“你怎会对蛟毒如此了解?”
涂山灼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涂山古籍浩瀚,恰好看过。”她答得轻描淡写,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谢吾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再追问。
待包扎妥当,涂山灼才抬眼看他,琉璃色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审视:“你近来任务,似乎格外凶险。”
谢吾攸避开她的目光:“妖魔作乱,分内之事。”
“是吗?”涂山灼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簪,“可我听说,有些‘妖魔’,不过是触怒了天庭的散仙。”
空气骤然凝滞。
谢吾攸猛地抬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神。这一刻,他终于确定,涂山灼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涂山灼打断他,云气缓缓移回窗边,“只是提醒元帅,有些功德,不积也罢。”
她重新拿起书卷,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但谢吾攸清楚地看见,她翻页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那晚,谢吾攸独自坐在云楼宫的演武场上,看着满天星斗,久久不语。
涂山灼的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开始回想每一次任务的细节——那些“妖魔”临死前的诅咒,那些看似巧合的时机,那些来自天庭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功高盖主”。
杨戬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日益增长的煞气。一千七百杀劫,莫非不只是天劫,更是……**?
而另一边,绮霞宫内,涂山灼同样无眠。
她站在窗前,望着隔壁宫苑隐约的灯火,手中紧握着那支为谢吾攸疗伤时用过的玉簪。
今日的冲动,或许已经引起了天帝耳目的注意。但她不后悔。
棋局仍在。
夜色渐深,谢吾攸仍坐在演武场的青石上,指节无意识地扣着膝头。涂山灼那句轻飘飘的提醒,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起三月前诛杀的那只树妖。那老妖临死前悲鸣:“天庭无道,栽赃灭口……”当时他只当是妖魔狡辩,红绫一绞便断了其生机。如今想来,那树妖洞府中搜出的“逆天密卷”,字迹崭新得可疑。
又想起上月伏诛的泾河龙王,那位老龙王被缚时仰天长笑:“谢吾攸!你今日杀我,来日谁为你收尸?!”他当时只觉可笑,此刻却品出别样滋味。
“功高盖主。”他喃喃自语,指尖凝出一缕暗红的煞气。这煞气比半月前又浓重了三分。
“在看什么?”
清冷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谢吾攸一惊,煞气瞬间消散。回头只见涂山灼不知何时来到院中,月白云裳外罩着墨狐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你怎么出来了?”他急忙起身,“夜寒露重。”
“无妨。”涂山灼目光落在他方才凝煞气的指尖,“你的杀劫,又重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谢吾攸沉默片刻,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涂山灼移步到他身侧,仰头望着星空,“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你必堕魔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谢吾攸耳边。
“不可能!我积攒的功德足以……”
“功德?”涂山灼终于转头看他,琉璃眸中满是怜悯,“你当真以为,那些都是功德?”
她伸出纤指,凌空一点。星光流转,竟凝成一幅浩瀚星图。其中七颗凶星格外明亮,正与谢吾攸的命宫遥遥相对。
“七杀聚顶,将星蒙尘。”她轻声道,“每诛一‘魔’,你的煞气便重一分。这不是功德,是催命符。”
谢吾攸怔怔地看着星图,浑身发冷。他修行千年,竟从未察觉自己命星已被凶星环绕。
“为什么?”他声音干涩,“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涂山灼垂眸不语,只是将大氅拢紧了些。夜风吹起她几缕青丝,拂过苍白的脸颊。
良久,她才轻声道:“那日你在银杏树下说,欠我一个人情。”
“是。”
“那么,”她抬眸,目光灼灼,“我要你应我一事。”
“你说。”
“从今日起,每接一道除魔令,都必须先来问我。”她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不可去,你便不能去。”
谢吾攸瞳孔微缩:“这……”
“做不到?”涂山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便当我没说。”
她转身欲走,云气已凝聚在足下。
“我答应。”
谢吾攸的声音让她顿住脚步。
“我答应你。”他重复道,目光坚定,“从今往后,每接令谕,必先问过你。”
涂山灼深深看他一眼:“哪怕违抗天帝?”
“哪怕违抗天帝。”
这一刻,两个人都明白,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涂山灼轻轻颔首,云气托着她缓缓升起。在即将消失在宫墙另一端时,她忽然回头:
“三日后西海的那条黑龙,别去。”
谢吾攸一怔:“可那是!”
“那是龙王三太子,因拒绝献妹联姻而被诬为魔。”涂山灼的声音随风飘来,“信不信由你。”
她身影消失在绮霞宫方向,只留谢吾攸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星空出神。
三日后,天庭果然传来法旨,命他前往西海诛杀“恶龙”。
谢吾攸握着法旨,第一次没有立即动身。他在云楼宫中等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才起身走向绮霞宫。
宫门无声开启,涂山灼坐在院中银杏树下,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石桌上,两盏清茶正袅袅生烟。
“你来了。”她轻声道。
谢吾攸在她对面坐下,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问道:
“你究竟是谁?”
涂山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一个不愿见你重蹈覆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