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

作品:《四十以后

    半夜两点的江枫路很是沉寂,唯有路边还在一闪一闪的路灯支撑着最后一点生气。


    暖色的灯光下,一只灰色的、脏兮兮的流浪猫依偎在路灯底座,似乎想借此获取一点点微博的温暖。


    它一点点的想靠近光源,可无奈根本爬不上光滑的铁杆,于是沉寂的夜色里突兀的发出略显刺耳的抓挠声。


    2045年8月24日凌晨1点21分,时寻被医院宣告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根据他的个人资料,医院试图找到他的家人来认领遗体,可他们却发现时寻的所有亲人都已经去世,无奈之下,相关人员试图联系他手机通讯录里的人,却在一阵阵忙音中逐渐失去耐心。


    直到他终于接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是时寻的朋友吗?我们是江城中心医院的,您朋友刚刚过世了……”“……谁过世了?……好,我马上来。”南休时拿着手机的手有些发抖,半晌后,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开车驰往医院。


    “您好,您是南先生是吧?我需要和您核对一些信息。”医护人员稍微核对了一下信息之后就把南休时带到病房,然后去到别处忙了。


    南休时看着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安静的像是睡着了似的时寻,心里觉得烦闷极了,他右手紧紧捏起,眼里充斥着各种情感,像是在发出沉默的悲鸣。


    过了一会儿,他向时寻走了过去,他看到时寻蓄起的长发现在有些乱,于是伸出手想帮他整理一下,当自己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时寻脸色的皮肤时,南休时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好凉。


    原来当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身体会变得这么冷吗?


    南休时的手一顿,此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个曾经看上去简直无所不能,似乎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样子的人真的彻彻底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的很平静,医生说他是擅自购买安乐的药剂自行注射的,是自杀的,而且一切过程都做的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南休时完全相信,在不久之前他其实还见过时寻,当时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两样,依旧老练的和别人谈笑风生,脸上也依旧挂着万年如一日的标准笑容。


    那时候他看上去状态似乎还挺好的,南休时回忆到,不过他又怎么能得知时寻到底什么样子是真的开心,什么样子又是在伪装呢?说实话,他总觉得时寻总有点在躲着自己的样子,但他想不明白原因。


    难道是因为自己对他的感情表现的太明显了?不会,他对时寻的感情只告诉过自己的发小牧青,而牧青绝对不会随意的把自己的情感告诉别人,同时自己对时寻的感情其实也很隐忍,若非经常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基本上很难发现自己对时寻的一些小心思。


    南休时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时寻会在自己四十岁的这一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走的轻飘飘的,什么也没带走。


    律师说他早就写好了遗书,遗书内容是要把自己的所有资金捐给他前两年自己亲自盯着建立的“希望小学”项目。这是一所他专门寻找被社会排挤的残疾人作为教职工来进行对有需要的学生施教的小学,所有资金由他一人出,但每周都会有专业人士进行直播暗访之类的突击检查,确保校内不存在霸凌或者勒索等不健康行为。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所学校总是充满着和谐至极的欢声笑语,真正做到了零暴力。这样的公益事业理应得到宣传,大家都觉得时寻去世这件事有必要告知所有的教职工,然而时寻在遗书的最后却写到:请不必将我去世的消息告诉希望小学的任何人,我余下的资金足够这个项目再运行20年。20年后的世界又将产生巨变,相信在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人自发的去帮助有需要的人,而我作为这条路上的一粒尘埃,不需要也不愿意被任何人铭记。


    时寻的葬礼也按照遗书的内容办的一切从简,甚至都没有几个人到场,南休时看着零零散散的几人,先是觉得气不打一出来,平日里那些所谓的和时寻关系好的人一个都没来,不过后来他想通了也就觉得这样也好,至少来了都人都是多多少少真的在意时寻的人,少一点就少一点吧,人少了倒也显得清静。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本就来的不多的人现在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南休时站在时寻的墓前,他打着把黑色的伞,什么也不说,这是默默伫立在时寻的墓前。


    很早以前他就在想到底用什么词来形容时寻最为贴切,后来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只借着风飞舞着的黄色蝴蝶,一个词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轻飘飘。


    对了,时寻看上去像是轻飘飘的,仿佛什么事情都和自己无关,明明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却又一直在拼了命的赚钱。


    他走起路来是轻飘飘的,仿佛随便吹来一阵风就可以把他挺直着的背吹倒;他说起话来也是轻飘飘的,不管语言之间多么犀利尖锐,但他说话的调调总是给人一副温柔到可以任人宰割的样子;他做起事来也是轻飘飘的,启动资金1500万说给就给,眼睛都没眨一下,明明自己拼死拼活赚了那么点钱,花起来却大手大脚的,似乎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他的骨灰也是轻飘飘的,那么大一个人,原来烧成灰之后就只剩下了这么点吗?仿佛风一吹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将整座墓园笼罩在一片寂静的薄纱之下。雨水悄无声息地落下,不是倾盆大雨,而是那种细密绵长的小雨,每一滴都像是天空不忍落下的泪珠,轻轻敲打着每一块冰冷的石碑。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飞鸟的啼鸣,它们振翅掠过几颗常青树的枝头,羽翼划破雨幕的声音与雨滴敲打树叶的细响交织在一起,共同演奏着一曲孤独的乐章。


    南休时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静静地站在墓前。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已经在雨中站了许久,久到裤脚已经被雨水浸透,久到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微发白。墓碑上应时寻的要求只是简单的刻上了名字,并没有留下其他什么无足轻重的信息。


    南休时终于缓缓蹲下身,将一直小心护在怀里的花束轻轻放在墓前。那是一束飞燕草,蓝得纯粹,每一朵小花都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雨水很快打湿了花瓣,让那抹蓝色显得更加深邃,像是把整个天空的忧伤都收拢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墓前。


    “听说,飞燕草代表着自由,既然你执意远去,那我便祝你在那边能够过上自己真正所期望的生活,一辈子平安顺遂,自由自在。”


    一阵微风吹过,带着雨水的清凉和泥土的气息。就在这时,一只漂亮的黄色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细雨中艰难地扇动着翅膀。它的翅膀被雨水打湿,飞行轨迹显得踉跄而执着,这个看似弱小的生命在低空中盘旋了许久,最后终于缓缓落下,停在了那束飞燕草上。


    南休时屏住呼吸,看着蝴蝶轻轻扇动着翅膀,黄色的身影在蓝色的花束上显得格外醒目。雨水顺着花瓣滑落,滴在蝴蝶的翅膀上,它却依然稳稳地停在那里,仿佛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南休时愣了愣神,刚刚伸出手想要触碰,最后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为久站而有些发麻。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一声轻叹融进渐渐稀疏的雨声里。他慢慢转过身,黑色的伞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汇入那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小径,一步一步,走向墓园的出口。


    飞燕草依然静静地躺在墓前,蓝色的花瓣在雨水中轻轻颤动,像是在告别。而那只黄色的蝴蝶,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段短暂的相遇,和一个永远无解的谜。


    原来有些再见,真的不必说出口。


    他恍惚着踏上斑马线,甚至没注意到绿灯早已转红。雨幕那头,红色轿车的前灯像两颗突然亮起的星子,刺眼得让他想起那天看向时寻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散发着这样迷人且璀璨的光,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到底是时寻到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和对面那人聊的情投意合。


    “如果那天我……”


    思绪被尖锐的刹车声切断。世界忽然变得很轻,他像一片梧桐叶般飘起来,随后这片梧桐叶被雨水重重的打在地上。


    真奇怪,南休时觉得自己感受不到疼,只觉得雨打在脸上很凉,像高中的时候时寻曾经把冰可乐贴在他脸颊时一样凉。血水混着雨水在身下漫开,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


    越来越远的警笛声里,他听见有人哭喊着打电话,听见雨水敲击路面的节奏,最后听见的,是时寻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特意走过来对自己说过的话:


    “南休时,祝你此生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时寻一如既往的笑着,他笑的还是那么无懈可击,南休时记得自己当时也礼貌的勾了勾嘴角,他看着时寻的眼神却沉了沉,他想,没有什么比这更恶毒的祝福了。


    南休时慢慢闭上眼睛。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闭上了眼睛,完全失去了知觉。


    雨还在下,轻柔地覆盖了这个仓促的结局。


    这就是他们四十以后的故事,一个长眠黄泉,一个消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