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蛇舌

作品:《烈池焚粼

    宫粼立刻火上浇油地用行动表示挡在了娄桢面前,面露警戒地望着陈书觉:“你还想做什么?”


    他刚说完,娄桢就抬臂一揽又将宫粼往自己胸前拉过一点距离,分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却陡然将气氛拔至剑拔弩张,压过了惯常目中无人的陈书觉。


    娄桢丝毫不怵又同仇敌忾地淡淡扫了对面一记眼刀,垂眸低声道:“你放心,有我在。”


    宫粼连忙提醒他:“你别这么毛手毛脚的,小心压到伤口。”满眼都是担心。


    娄桢眼底掠过一点异色,旋即莞尔:“遵命。”


    “……”


    亲密无间,旁若无人。


    听见这段唱双簧般你来我往的对话,几步之遥的陈书觉阴沉的面孔终于扭曲了一下。


    “别跟他们纠缠了。”韩崇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脸色铁青地艰难道,“……昨天又死一个,真邪门了。”


    另外几个男生连连附和。


    “是啊。”“学校都放假了,我们也先回家吧……”


    陈书觉却不以为意,轻蔑道:“胆子小就自己滚,难道你还真相信世上有鬼吗?”


    韩崇知道他缺乏常人的情绪波动,先前对方看见自己恶作剧拍下的“接吻视频”时反应异常激烈,反倒吓了一跳,于是也不坚持说服陈书觉,只想尽快离德礼高中越远越好。


    尤其是,没由来的他莫名有点不敢直视此刻的“夏池”。


    还是同样的一张五官,举手投足间却平白比以往更多出一分吸引人目光的魅力。


    可脸长得有多好看,气质就有多诡异,越看越像索命厉鬼用来蒙蔽人心的皮相,侵略性十足又令人心生畏惧。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宫粼身体未动,眼珠子却猛然直直移转,看向欲言又止的韩崇,捕捉不到任何感情意图和色彩,波澜不惊,犹如一片死海。


    韩崇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底升起抽丝般的寒意。


    “你们是哪个班的学生,上课时间聚在走廊吵什么?”一晃怒气冲冲的教导主任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因为背光,他站在阴影里黑糊糊地完全看不清面孔。


    哪怕面临接踵而至的诡异事件,似乎高中生对教导主任的咆哮也深入骨髓地形成了条件反射,众人当即作鸟兽散。


    然而刚走两步,其中叫于耀的体育生突兀地停住,脸白得像张遗像。


    “......为什么教室里的人都站着。”他战战兢兢道。


    透过靠近走廊的玻璃窗,教室里学生低垂着脑袋僵直地站立在座位前,由于视野的黑暗,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不清。


    “而且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于耀越说声音越小,直至噤声不敢再张嘴。因为临近教室的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传来老师生硬的话语,“都什么时间了,还不快进来。”


    冰冷的声音像从袖口钻进皮肤啃咬的虫子。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是这个班的学生。


    时间尚早,可天色骤然像是笼罩了一层黑布,昏暗的教室也没有开灯,最重要的是,学生们仿佛没有灵魂的僵硬人偶般杵着。


    忽然,所有学生整齐划一地扭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盯住他们,露出黑洞洞的凹陷眼眶。


    怔愣须臾,韩崇表情扭曲地骂了句脏话:“操!”


    “走。”娄桢则是牵起宫粼的手就往校门口方向跑,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连忙仓皇失措地跟上。


    冷风吹动着操场两侧黑蒙蒙的树影,枝条时不时晃荡。幽静得连蝉虫鸣叫都听不见,阴森森的,整个世界像是再没有其他活物。


    宫粼回头看向逐渐远去的教学楼,成排的楼道都熄了灯,一点光亮也没有,又暗又静,仿佛所有建筑物都跟这个世界都一并被遗弃了。


    刚跑到空旷静谧的校门口,迎面摇摇晃晃地驶来一辆公交车。


    娄桢二话没说地拉着宫粼上了车,其余人见状,似乎是觉得不管去哪儿都比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强,也鱼贯而入地跟着上了车。


    抱团怂人胆,这趟车还有些看起来刚下班的白领乘客,众人神色都透露着疲倦,以至于略有颠簸的车厢里寂寥无声。


    天色透出一种深沉浓重的黑,刚一上车,宫粼入目就看见行驶路线图的终点站赫然写着“金鱼潭”。


    “刚才吓死我了……”宫粼若有所思地看了娄桢一眼,故作瑟缩的语气,“那个班级的学生怎么回事?”


    娄桢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满脸无辜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别害怕,有什么事我都在。”


    原本对鬼神怪谈嗤之以鼻的陈书觉这会儿也有些动摇,只是仍旧面色不善地盯着一幅难舍难分模样的两人。


    韩崇气喘吁吁地站在靠窗位置,掏出手机联系家里的司机。傍晚的风多少能消退些憋闷,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这风凉飕飕的有股阴冷的厚重寒气。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有些不舒服地想关上车窗,动作却蓦然停住。


    空旷马路两侧的树影中,浮起一团漆黑的轮廓,形态说不上来,像一尾放大千万倍的金鱼,却没有鳞片,只有半透明的黏膜在夜色里一张一合,仿佛浸在空气里的水泡,眼眶空洞,内部翻滚着发灰的微光,拖曳的长须般触手垂落下来,轻轻扫过路面。


    但关键是,那东西的体积几乎有两辆公交车那么大!


    他屏息定神,约莫十几秒后,那个无声漂移的巨物再次从街道深处缓缓游来,裹挟着时而闪烁的迷瘴,仿佛水族馆鱼群尸体堆积**臭味,触须掠过的沥青路面立刻起了泡,像被强酸腐蚀。


    韩崇呼吸凝滞,心跳几乎停摆。


    他死死盯着那团漂浮的黑影,恍惚间竟觉得车厢的日光灯全被吞没,世界只剩下那头无法定义的庞然怪物正缓缓贴近。


    下一瞬,空气猛然一紧。窗外那“浮游”的巨影轻轻一摆尾,像在水下猎食。


    “啪嗒”一声,手机脱力掉在地上,他看见窗外有东西逆着车流飞出去了。


    圆咕隆咚的,那是什么?


    车厢骤然涌进腥甜的血味,尖叫声炸裂开来。


    前方座椅的于耀的身体还直挺挺靠在座椅上,脑袋却不见了踪影,鲜血喷溅得像被无形的网兜收割。


    爆炸般的惨叫后,空气瞬间安静,血腥味浓得几乎能把人呛死,其他几个男生脸色刷白,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呆呆盯着座椅上那具没了头颅的尸体。


    “我……我操……”有人手抖着,抓住了身边同伴的胳膊。


    “别说话!”另一个男生吼出声来,却抑制不住牙根打颤。


    陈书觉反倒沉得住气,眼底翻涌着冷意,像是在看一出荒唐戏剧,可即便如此,他的指尖也几不可见地微微发抖。


    韩崇胸膛起伏得像要迸裂,声音嘶哑:“快……快下车!下车啊!”


    可公交车驾驶座的司机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操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外头景色逐渐荒凉,只有黑压压的树影跟不断退后的路灯掠影。


    直到电子屏上闪烁的站名令所有人心口一沉。


    终点站,金鱼潭。


    公交车在漆黑中猛然一震,嘎吱嘎吱停了下来。


    浓烈的血腥味还萦绕在空气,所有人几乎是逃命般推搡着下了车。


    可一脚踩上地面,他们就发现除了通往金鱼潭的那条石板路勉强透出点灰光,四周全是朦胧模糊的白雾,仿佛被无数湿冷的手掌紧紧蒙住了眼。


    谁要是贸然踏进去,下一秒就像会被整个生吞。


    “走……走哪儿啊?”有个男生声音发抖。


    没人回答。


    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除了往潭边走其他方向根本没有路。


    风声潮水般呼啸,走在前头的那群男生恐惧地挤在一起,艰难地往潭水金鱼潭缓慢挪动。


    宫粼跟娄桢却像是在约会漫步。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宫粼满脸忧心紧张地问身侧的娄桢。


    娄桢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希望怎么样?”


    宫粼听罢,没刨根问底他是什么意思,只是眨了眨眼:“跟你一样。”


    脚边小径的一团树丛,星星点点的蓝光在枝叶间闪烁,不同时令的紫荆、忍冬和大丽花交错盛开,花瓣层层叠叠,瑰丽迷幻的反常色彩反倒衬得四周死寂郁抑。


    潭边的雾气散开一角,几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他们不是死了吗!”韩崇失声嚎叫,可还没等反应,死去的同伴们已经伸手熟门熟路地扣住宫粼跟娄桢,胁迫跪倒在地的姿势几乎是那场羞辱的复演。


    “是你让我们这么做的啊,韩崇。”


    “你说要他们怕得不敢反抗……”


    为首的于耀语调冰冷僵硬,像是卡帧的老旧视频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


    “我没说!别胡扯!”韩崇嘶吼着后退。


    可那些人影根本不理会,只是机械地向前逼近。


    “你说要狠狠地收拾——”


    “要狠狠地收拾——”


    “狠狠地收拾——”


    重叠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


    几个跟班崩溃捂住耳朵,陈书觉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一怔,脸色发白,他眼底闪过一瞬的迟疑但很快压下去,冷冷吐出一句:“管他们是人是鬼,正好把那家伙丢进去潭里,你们没发现所有的异常都是因他而起吗?”


    他说着下巴微微一抬,示意的目标分明是娄桢。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惊恐的死寂,逼得几个吓傻的男生下意识交换眼神。


    韩崇的脸色先是抽动,随后歇斯底里地点头附和:“……没错,都怪他!”


    有人咽了口唾沫,强烈的恐惧驱使着他们很快一拥而上,陈书觉则上前想将宫粼扯开,可却分毫撼动不了那几双紧箍住他的手臂。


    暮色如血,过往发生在金鱼潭边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宫粼被迫抬起脸颊,与先前的僵硬不同,这回娄桢的嘴唇轻覆下来,喉结滚动带出压抑的闷声,濡湿黏腻的水声在齿列间拉长,像结痂的旧伤口被反复揭开,又痒又疼,每一下都像要将未曾说出口的恨意和**一并压进去,混乱又窒息。


    就在这呼吸交错的沉溺纠缠中,娄桢的眼珠轻轻一颤,眼白被漆黑彻底吞没。


    近处的几个男生齐齐倒吸凉气,慌乱后退。


    “哈……”唇齿甫一分开,宫粼喘息未稳,娄桢又猛地收紧手臂将宫粼箍进怀中,强硬地加深这个吻,舌尖再次像久旱逢甘霖般贪婪般带着急切的力道探入碾磨。


    宫粼却并没有推拒。


    指尖反而攀上对方颈侧,顺从又亲昵地贴了上去,喉咙间带着丝丝低哼逸出被困的喘息,像是在诱人溺死在幽暗的海底。


    气息灼烫交缠,娄桢的身体却猛地一震,凄厉的惨叫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缠绵的深吻戛然而止。


    骨白色的月光倾泻,宫粼清艳而冷冽的面容逐渐绽露,他唇瓣微张,尖尖粉粉的舌头吐出一条逶迤斜行的白蛇,钻入喉腔直接贯穿至颈后,又蜿蜒着钻入脚边翻涌的金鱼潭。


    笼罩的雾色如同破碎的玻璃洒落,周遭繁华都市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潭水剧烈掀腾,随着池底被宫粼抽干,成百数千的璀璨金鱼暗芒直冲夜空形成一道刺目光柱。


    血肉不腐的肉块蠕动着纠缠在一起,失重般彼此粘连又聚拢成一团,它没有确切的轮廓,犹如庞大的鱼腹从潭底鼓胀而出,浑浊的眼珠漂浮其间。


    “白太岁”,宫粼缓缓抬起头,唇角还沾着湿亮的水痕,开口道,“这么多年,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老招数。”


    太岁既是地祇的畸胎,又是饿鬼的化身。它一面像灵芝一样吸纳天地之气,一面又被贪欲驱使不断吞食活物。


    “……俱利伽罗……又是你!”白太岁发出愤懑的嘶吼,扭动膨胀,仿佛整片潭底都是它的体腔,撑开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面对这褒奖似的怨毒叫嚷,宫粼欣然颔首:“惊喜吗?”


    “……”


    白太岁无能暴怒地疯狂伸展细长的触须。


    原本少年娄桢瘦削的身躯轰然倒下,逐渐干瘪成一具**的尸体。


    炽烈的蓝焰焚尽最后一抹幻境的雾霭,层层剥落后烧出一道峭拔身影。


    身着处刑庭黑色制服的金发青年轻轻“嘶”了一声,偏了偏头,抬手按住完好无损的后颈,方才附身时被蛇舌贯穿的骨肉好似还在隐隐作痛。


    “真巧。”不远处痛下杀手的宫粼展颜一笑,故作惊讶道,“朱雀大人,又见面了,可惜你的演技有待提升呢。”


    唇齿间残留着氤氲腥甜的气息,仿佛方才那个馥郁回甘的吻还没结束。


    严禛无声地舔了下后槽牙,撩开眼帘回敬道:“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