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灯火未熄
作品:《冷宫有风,灯火如故》 宫城深处,寒风不绝。三年前的风祭夜已成禁语,但每当夜深寂静,仍有人说在冷宫方向能看见微弱的灯光。那灯摇摇晃晃,像是谁在风里叹息。
萧景琛自梦中惊醒时,额上尽是冷汗。寝殿的灯尚未熄,他却看见那盏最靠近床前的宫灯,无风自燃,火光幽青,似乎正照进他心里最不敢碰的角落。
他抬手,指尖颤抖。梦里的顾棠依旧站在冷宫门前,白衣燃成灰烬,嘴角带着笑,对他说:“陛下,风又来了。”
这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萧景琛猛地掀开被褥,赤足踩上冰冷的地面。殿外传来守夜太监的声音:“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把这盏灯灭了。”他低声道。
太监战战兢兢上前,才触到灯座,青焰忽地炸裂,火星溅在地毯上,瞬间烫出焦痕。萧景琛猛地后退半步,目光死死盯着那团火——火焰中,隐约有一张人脸,模糊而熟悉。
顾棠。
那是他亲手赐死的人。三年前的风祭夜,他下令封印风阵,将所有异象掩埋于冷宫。可如今,那灯火竟在他眼前复燃。
“传太医。”他冷声道,“本帝近来多梦。”
太医诊脉后低声回禀:“陛下心火不调,或因思虑过重。”
“思虑?”萧景琛轻笑,“若梦中之人已死,朕思何来?”
太医垂首,不敢多言。
萧景琛闭上眼,手指无意摩挲桌上龙纹,忽觉指腹被烫到。他低头一看,那原本冰冷的金纹竟在发热,隐约透出淡淡红光,像是血从龙鳞底下渗出。
“退下。”他低声道。
殿中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萧景琛盯着那龙案,红光一点点蔓延,最终凝成一串文字——
“灯未灭,人未亡。”
他屏息片刻,心头骤然一紧。那一瞬间,整个寝宫的灯齐齐熄灭,只剩下那一盏青灯仍在燃烧,照亮他苍白的面孔。
火光里,他似乎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顾棠?”
没有回应。只有灯焰轻轻晃动,似在嘲弄他的迟疑。
他猛然起身,推开寝门。夜色漆黑,冷宫方向隐隐透着光。那光极微,却像一根细针,穿透整座皇城的心脏。
萧景琛缓缓踏出御阶。风从袖口灌入,冷得刺骨。他却分不清,是风冷,还是心冷。
“备马,去冷宫。”
随侍的禁卫惊愕抬头:“陛下?那处已封三年,不可——”
“朕让你备马。”
禁卫咬牙应声。
片刻后,铁蹄声碎夜。冷宫的门在风中半掩,门匾早已斑驳,字迹模糊,只余“冷”字依稀可辨。
萧景琛下马,推门而入。尘埃扑面而来,腐木的味道混着陈年的湿气。他走在阴暗的走廊上,脚步声在空洞的宫殿里回荡,像一曲死人的挽歌。
殿内一片漆黑,唯有尽头那盏旧灯,微微亮着。
他走过去,指尖刚触及灯座,火焰忽然旺盛,映出墙上一幅淡淡的影子。那影子笔直地立着,头颅微偏,唇角似笑。
——顾棠。
萧景琛几乎屏住呼吸。影子缓缓抬手,像是要触他脸。他骤然退后一步,影子却依旧向前伸展,直到与他脸颊相贴。冰凉、空洞,却带着奇异的熟悉。
“你为何不肯睡?”那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带着笑意。
“顾棠?”
“陛下,你梦得太久了。”
灯焰骤然炸开,光芒刺眼。萧景琛抬臂遮面,再放下时,眼前已无影无灯,唯余满地灰烬。
风吹过,灰烬里闪出一点微光。那是灯芯未尽的余火,映着一滴血色。
——顾棠的血。
萧景琛缓缓伸手,捻起那缕微光。火焰贴在他掌心,明明无热,却灼得皮肉隐痛。他看见指缝间浮出一道细线,血珠缓缓渗出,染红那粒灯灰。
“陛下。”
是侍卫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殿门传来,声音发抖:“此地阴气太盛,不宜久留——”
萧景琛未答。
他凝视那盏灯的残骸,忽然问道:“你可曾见过……这灯自己燃起?”
侍卫怔住,嗓音几乎细若蚊蝇:“回、回陛下,属下不曾见过。”
“是么?”萧景琛转过身来,目光幽暗。
他走近那人,灯火的残光映在他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那为何朕看见它燃着,还听见有人在笑?”
“陛下——!”侍卫吓得跪倒在地。
萧景琛抬手,轻轻按住额头,低声笑了笑,笑意冰冷。
“起来吧,朕只是问问。”
他转身欲走,脚步刚踏出殿门,忽然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冷宫的门自己“砰”的一声合上。
萧景琛回头,门后无人,只有那根灯芯,又无声地燃起一簇小火苗。
青色火光,映出他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地扭曲,笑了。
萧景琛的手指猛地一紧,袖口的绸缎被他攥出褶痕。
他盯着那张笑脸,忽然明白过来:那并非顾棠的笑,而是他自己的。
“荒唐。”他低声咬出两个字,甩袖离开。
然而当他回到寝宫,桌上的那盏宫灯竟也燃了起来。
——青焰,和冷宫里的火一模一样。
太监们战战兢兢扑火,萧景琛一抬手,冷声道:“不必。”
他坐下,静静地看那火光一点点摇曳。灯影在墙上晃动,映出一张张模糊的脸,那些脸似乎都是顾棠的模样。
一声轻叹忽在耳边:“陛下,还记得那夜吗?”
萧景琛的手一颤。
“谁!”
灯火骤亮,一道人影从光中缓缓走出,白衣、冷颜,嘴角带着他记忆中熟悉的弧度。
“顾棠?”
那人微微一笑,声音低沉:“我死了吗?”
萧景琛怔住。喉咙似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早该死了。”
“可我还在这里。”顾棠轻轻靠近,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陛下,你忘了,是你亲手点燃的那盏灯。”
萧景琛忽地后退,撞倒了案几,烛台跌落,火光四散。宫灯的火苗猛地暴涨,青焰映得整殿如昼。
顾棠的影子在火光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笑,一半在哭。
“你困在梦里太久了,”他低声说,“若不醒,就会被灯吞噬。”
萧景琛的耳边轰然作响。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倒映在铜镜里——
镜中的自己,眼中燃着青焰。
他伸手去抹,手指触到冰凉的铜面,却见镜中那人,嘴角缓缓上扬。
“谁是梦?谁是人?”顾棠的声音轻轻飘来,像在风里散开的灰烬。
灯火骤然一闪。
萧景琛再睁眼,已在龙榻上。
一切似梦。寝殿安静如常,窗外有鸟鸣。
他伸手按了按额头,长舒一口气。
“是梦么……”他喃喃自语。
太监掀帘进来,恭敬行礼:“陛下,今日是风祭忌辰,需前往祀庙上香。”
萧景琛的呼吸猛然一顿。
“……风祭?”
太监抬起头,笑容恭顺——
但那笑,却是顾棠的。
萧景琛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太监低头的姿势一模一样,连语气都熟悉得令人发毛,可那一抬眼时的笑意,却像极了顾棠临死前的神情——那种不屑、怜悯,又像是在等他自己坠入深渊。
“陛下,香已备好。”那太监笑着递上檀木匣。
萧景琛凝视他片刻,淡淡道:“退下。”
“陛下不去?”
“退下!”
那人笑声骤止,微微一鞠躬,脚步极轻地退到门外。殿门缓缓合上,声音在寂静的寝宫里显得异常刺耳。
萧景琛低头,盯着那匣子。
木纹乌黑如墨,细看之下,纹理竟在微微蠕动——像极了火焰在木中燃烧的形状。
他抬起盖子,里面并非香,而是一盏小灯。
灯芯半枯,却闪烁着细微的蓝光。
他伸手去碰,忽然听见极低的低语,从灯内传出:
“……还我命来。”
萧景琛的指尖顿住。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地底传来的怨语。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缓缓起身,拿着那盏灯走向窗前。
窗外的天色昏沉,乌云层叠,宫墙阴暗如血。
他用力掰灭那点灯焰,却怎么也灭不掉。火光黏在指尖,像附骨之疽。
“顾棠……”他低声唤。
没有回应。
可下一刻,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极轻,像是赤足踩在地砖上。
“陛下,”那声音沙哑而温柔,“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萧景琛猛地回头。
冷宫的影像一瞬间叠上寝殿,青灯悬于半空,墙壁裂开,风从裂隙中呼啸而出,吹灭一切光。顾棠立在阴影中,衣袂翻飞,眼神空洞。
“你……”萧景琛哑声开口,“你不是死了吗?”
顾棠缓缓笑了,笑容极淡:“我死了,可灯没灭。”
“你究竟要什么?”
“要你醒。”
萧景琛的心跳几乎停顿。他后退一步,却撞上龙案。
顾棠却又近了一步,几乎与他贴近,声音轻得像是风。
“你以为,是你梦见我?可从风祭那夜起,梦里的人,一直是我。”
灯火突然爆亮。那光从顾棠身上穿透出来,照亮整个寝殿,也照亮萧景琛身后的铜镜。
他看见镜中站着的“自己”慢慢抬头。那人唇角上扬,青焰在瞳中燃烧。
“陛下,”顾棠在他耳边低语,“你才是灯里的人。”
轰——
一阵巨响,寝殿的屋脊断裂,碎木坠落。萧景琛抬头,只见满天火光,青焰蔓延,灼烧着龙椅、帷幕,连空气都在颤抖。
他跌坐在地上,灯仍在他手中,火光顺着他的手腕一点点爬上臂膀,灼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顾棠站在火海中,神色宁静,轻声道:“灯未灭,人未亡。若要醒,就让我走。”
“走?”萧景琛喉咙嘶哑,“你要去哪里?”
“去梦外。”
顾棠抬起手,一指按在他眉心。光线骤然碎裂。
萧景琛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太医和内侍跪在地上,面色发白:“陛下……陛下昏睡一日一夜,奴等不敢惊扰。”
萧景琛坐起身,额头冷汗未干,手中仍紧握着那盏灯。
只是灯已熄灭,灯芯焦黑。
“……冷宫呢?”
太监怔了怔:“冷宫?三年前风祭夜,冷宫早就塌了呀。”
萧景琛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垂下头,轻轻摩挲那盏灯。
指缝之间,有一道极浅的裂纹——那裂纹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青光。
他抬起头,目光落向窗外。
天色晴朗,宫树无风。
然而,那盏灯的火,似乎在他眼底缓缓燃起。
“顾棠……”
他轻声唤道。
“梦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