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阑惊梦
作品:《青山一路同云雨》 京都,靖国公府内
朱红廊柱缠上了中秋的彩绸,庭院里的桂树缀满金蕊,风一吹便飘起满院甜香。今日长公主从公主府回府,一家老小齐聚正厅,围坐在雕花圆桌旁,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最惹眼的是几碟样式新奇的月饼 ,玉兔、葫芦、福袋的造型栩栩如生,正是江知渺先前创制的款式,如今经孟星河推广,已是京都中秋最时兴的吃食。
众人举杯贺过中秋,刚动了筷子,老夫人望着满桌儿孙,忽然轻轻叹息一声:“今日这般热闹,只可惜翊然不在。”她目光扫过席间,看着几个孙子或携妻带眷,连比翊然小两岁的小五都有了孩子,语气又添了几分急切,“等他这次回来,定要先把婚事办了,不能再拖了!”
长公主放下玉筷,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我已多次去信催他,翊然那边已经应了,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回来,与沛柔完婚。”
老夫人这才点点头,眼神落在一旁的楚沛柔身上,满是疼惜:“早该如此了!沛柔这孩子,足足等了他三年,再好的年华也经不住这般耗着。”
楚沛柔坐在长公主身旁,闻言只是温柔一笑,语气平和:“翊然哥哥有他的正事要做,我既选择等他,便会全力支持他、跟随他。”
长公主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满是怜爱:“你呀,就是对他太好了。虽说翊然是我儿子,可我早就把你当亲女儿疼。说到底,我更心疼你,你如今都双十了,女子的年华多宝贵,哪能这般白白耽误?”
老夫人看着楚沛柔羞赧的模样,笑着打圆场:“沛柔本就是我们国公府认定的儿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不过是差个拜堂的程序罢了。”
楚沛柔被说得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垂眸时,眼底却藏着对未来的期盼。
楚沛柔垂眸看着指尖的玉镯,耳旁众人谈论的话语渐渐淡去,思绪却飘回了多年前的京都,那年她刚满八岁,哥哥还在身边,是哥哥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踏进靖国公府的大门,也是那一次,她第一次见到陆汀驰。
那时的陆汀驰已是初绽风采的少年郎,身量如新竹般抽条,穿着月白直裰站在国公府的海棠树下时,衣袂拂过落花都带着清贵气度。眉宇间既有少年的清澈朗逸,又隐隐透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看人时总是温和有礼,连对她这个刚迁来京城的小丫头,都会细心地将蜜饯盒子推到她面前,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她总借着找靖国公府姐妹玩耍的由头,裙裾扫过青石小径时,眼睛却悄悄在庭院间寻觅。
十次里有八次落空,偶尔撞见那人从回廊转角走来,心口便像揣了只雀儿般扑腾起来。
她最常在太湖亭中看书,实则偷看少年练剑。日光透过梧桐叶隙,在他翻飞的衣袂上碎成流金。玄铁剑在他手中化作银蛇游走。
有次他忽然转身,剑尖挑飞了满树海棠,她接住一朵飘来的花瓣,至今还夹在《女诫》扉页里。
书房窗外也是常去的所在。透过雕花棂格能看到他执卷的侧影,睫毛在宣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指尖划过书页的弧度总是从容,偶尔遇到难解处,眉间蹙起的浅壑都让她跟着揪心。有次他忽然抬头望向窗外,惊得她慌忙蹲下身,发髻上的蝴蝶簪子勾住了湘妃竹帘。
那些年岁里,她的目光总是追着那道身影打转。看他与好友论经辩史时轻摇折扇的从容,看他策马奔腾时被风拂起的发带,甚至只是看他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花笺时,修长指节在日光下泛出的玉色微光。
所有琐碎画面都被她悄悄收进心底,如同珍藏一匣莹润的珍珠,在每个夜深人静时细细摩挲。而那个少年不曾知道有朵怯生生的花,在他经过的风里悄悄绽放。
这样偷偷关注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她十岁那年,父亲与靖国公坐在厅中议事,竟当着众人的面,为她和陆汀驰定下了婚约。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藏在屏风后,心脏“怦怦”跳得快要冲出胸膛。
没人知道,那晚她回到房中,抱着枕头偷偷笑到半夜,连梦里都是与他成婚的场景。往后,她再也不用只躲在暗处偷偷看他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边,等着长成能与他并肩的模样。
如今多年过去,那份初见时的心动,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深沉的情意。她何止等了他三年。他是她八岁就一见钟情的人,哪怕再等她也愿意。
中秋的月亮格外圆,像轮银盘悬在墨蓝的夜空,清辉洒满林家小院。众人搬了桌椅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藤蔓垂落的绿叶间缀着串串葡萄,桌上摆着江知渺带来的月饼,玉兔、福袋的造型精致得像工艺品,众人捧着月饼,都舍不得下口,只小口小口地抿着,连说 “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吃食”。
小泽和小溪手里提着江知渺先前买的花灯,两个孩子提着灯在院里追着跑,小泽跑累了,喘着气跑到江知渺身边,举着花灯献宝:“小婶,你买的花灯真好看!晚上亮起来,比星星还漂亮!”
江知渺揉了揉他的头,笑着应道:“小泽喜欢就好。”
陆汀驰坐在一旁,闻言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上次答应给你做的木剑,我去取给你。”说罢便转身回房,不多时手里多了一把精致的木剑 ,剑鞘打磨得光滑,剑柄缠着防滑的棉线,剑身上还刻着 “林泽” 两个小字,瞧着是用心了的。
小泽眼睛瞬间亮了,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剑鞘,又抬头看向陆汀驰,语气满是惊喜:“哇,小叔,这是给我的吗?”以前父亲给做的木剑,都是随意削块木头成形,从没这么精巧过。
陆汀驰摸着他的头顶,温声道:“嗯,试试合不合手。”
二堂嫂在一旁笑着打趣:“臭小子,还不快谢谢小叔!”
小泽连忙双手接过木剑,紧紧抱在怀里,脆生生道:“谢谢小叔!”
“我教你两招。”陆汀驰说着,起身握住小泽的手,教他握剑、出剑的姿势。小泽学得格外认真,小胳膊绷得紧紧的,只是年纪太小,动作难免有些笨拙不流畅。陆汀驰耐心纠正着,声音温和:“没事,慢慢来,多练几次就熟了。”
一旁的小浩看得心痒,攥着衣角上前一步,鼓起勇气道:“小叔,我能跟着你学武吗?我不怕吃苦!”
陆汀驰停下动作,看向他问道:“今年十几岁了?”
小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十四了。”
陆汀驰走回葡萄架下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小泽、小浩,往后去镇上的学堂念书吧,束脩我来出。”
这话一出,林爷爷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怎么可以!哪能让你破费……” 大哥、二哥也连忙摆手,连说 “不行不行”,生怕再添麻烦。
陆汀驰笑着摆手,语气笃定:“无妨。镇上的书院我新改革了政策,束脩比从前少了不少,为的是让更多人读得起书。”他又看向小泽,见孩子眼里满是向往,便温声劝道,“小泽想上学吗?家里多出个读书人,是好事。”
小泽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一旁的小浩却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小叔,我就不去了。我都这么大了,还去书院开蒙,大字不识一个,怪丢脸的。”
陆汀驰看着他,指尖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你去学堂,先把字认全,我对你的要求没小泽高。认完字,你想做什么?”
小浩眼睛一亮,立马抬头:“我想学武功,跟小叔一样厉害!”
“那简单。”陆汀驰笑道,“等你认完字,就来衙门当捕快,到时候会有专人教你拳脚功夫,你愿意吗?”
小浩狠狠点头,又急着追问:“那我现在能去吗?”
“不行。”陆汀驰无奈地笑,“你现在还小,而且当捕快也得认字”
小浩蔫了蔫,又赶紧确认:“小叔不骗人吧?”
陆汀驰看着他较真的模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泽在一旁帮腔:“大哥,小叔是县令老爷,说话肯定算数,不骗人的!”
陆汀驰听了,又看向坐在三嫂身边的小奚,补充道:“对了,女子也能读书认字。我在镇上新开辟了女子学堂,小奚正好是开蒙的年纪,到时候也一起去。”
众人听了,只觉得这份恩情太重,还想推辞,却被陆汀驰打断:“大家既然把我当林家人,就别再拒绝了。看着孩子们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心,大家对视一眼,终究没再反驳,只是默默记下这份情意。
江知渺刚用温水洗去一身疲惫,披着长发走回房间时,陆汀驰已先一步沐浴完回来,在窗边负手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料,耳尖还透着几分薄红。
毕竟是许久未同睡一室,突然要再同床,陆汀驰难免有些紧张,连转身的动作都慢了半拍。江知渺见状,径直上床,她抬眼看向陆汀驰,唇边漾着狡黠的笑:“林大人这是打算站着到天明?”
陆汀驰被这话戳破,快步走到床边躺下,身子紧贴着床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快睡吧。”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床榻上洒下淡淡的银辉。半夜,陆汀驰被一阵温软的沉压弄醒,他缓缓睁开眼,只见江知渺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手脚在他身上,手臂还环着他的腰,像只寻暖的小猫。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动就惊醒她,可渐渐的,他察觉到不对劲,她怎么体温有点凉。陆汀驰心里一紧,难道是发烧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凉的触感传来,并没有发热的滚烫。
他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琢磨:明明夜里盖了厚被,怎么她身上还是凉的?难道是入秋天气转凉,女子都这样?他悄悄调整了姿势,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自己的体温裹着她。
江知渺似乎感觉到更多的暖意,在他怀里蹭了蹭,眉头舒展了些。
陆汀驰将江知渺拢在怀里,鼻尖萦绕着她的体香,掌心下是她细软的腰肢,盈盈一握的弧度让他忍不住蹙眉,还是太瘦了,得补补。
怀里的人呼吸均匀,他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她的五官: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鼻梁细长,唇瓣是自然的粉润色泽,连睡时嘴角都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陆汀驰心头微动,暗自叹道,确实是个美人。
然而思绪一转,想到待任务结束,她终将嫁给他人,也会这般依偎在别的男子怀中,他胸口就像堵了团火,连呼吸都变得燥热,莫名的怒火与烦躁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不自在。
更让他窘迫的是,身体竟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他僵着身子,生怕惊扰了怀里的人,只能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江知渺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又轻轻拨开她搭在自己腿上的脚。
终于从江知渺的依偎中挣脱开,陆汀驰几乎是逃一般地起身,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快步踏入院中。秋夜的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在发烫的脸上,才让他胸腔里的燥热稍稍褪去几分,可指尖残留的、属于她的温软触感,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散不去。
他走到葡萄架下,在冰凉的凳子上坐下,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月色清冷,本该让人平静,他心里的烦躁却半点没减 ,原来自己对她的在意,早已越过了自己设定的界限,连理智都快控制不住了。
这是陆汀驰第一次有无助的感觉,第一次希望任务不要那么快完成,能让他多陪在她身边。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坦荡磊落,行事有尺有度,可此刻,脑海里竟不受控制地冒出些 “邪恶”的念头:想将她藏进只有自己知晓的院落,想让她永远属于自己。甚至还有更疯狂的想法,放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努力,抛开家族的期望、手中的权利与家世,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寻常夫妻。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他太清楚现实的重量,对于那些疯狂的想法,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边是无法割舍的责任与权势,一边是让他甘愿失控的人,两种念头在心里反复拉扯,搅得他心口发疼。陆汀驰抬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股情绪逼疯,却连一个能缓解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任由这无力感将自己包裹。
院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夜的寂静。他赤着的脚底板沾了些夜露的凉意,可这点凉,却怎么也浇不灭心里那团因江知渺而起的,又甜又涩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