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棠烬逢春
作品:《舟无渡,棠烬晚》 第十六章棠烬逢春
顾言深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晕厥过去,才被他那急得团团转的随从抬回了顾府。
听说回去后,他就发了一场狠病,高烧不退,连日胡话。有时嘶哑地喊着“清辞,别走”,有时又陷入“浅语,孩子不是……”的噩梦,更多时候,是反反复复念叨着“孩子……我的孩子……”。太医署的人来了几波,汤药灌下去不少,只说是“忧思过甚,风寒入骨,郁结于心”,却医不了那早已病入膏肓的心。
病稍有好转,那股子疯劲便又冒了出来,只是里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不再送那些华而不实的珍宝,开始笨拙地打听我的喜好。听说我喜爱海棠,便将他府中所有名贵的海棠,包括那株他曾亲手为苏浅语种下、被誉为“解语娇”的西府海棠,命人连根掘起,移植到巨大的瓦盆里,浩浩荡荡地送到我府上。那些失了地气滋养的海棠,在料峭春寒里迅速萎靡凋零,花瓣零落成泥,如同他那份无处安放、注定枯萎的心意。
听说我致力于开设女学,资助寒门女子读书习艺,他便近乎自毁地散尽大半家财,以“沈大家”的名义,在上京及周边捐建了三所学堂。他想用这种方式,触碰我如今生活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被他弄丢的“沈清辞”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甚至开始调转枪头,近乎疯狂地针对苏浅语和她背后的苏家。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查出了当年苏浅语多次构陷我的实证,包括那枚东珠自导自演的真相,甚至还有她早年与人合谋、伪造心疾重症迹象的医案。
盛怒与积压的悔恨交织下,他不顾苏家的施压和苏浅语抱着幼子、声泪俱下的跪求,以一纸措辞严厉的休书,将已为他生下一子的苏浅语赶出了顾府。紧接着,他又罗列了苏家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的数条铁证,上书弹劾。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却也彻底展现了他清理过去的决心,或者说,是一种自毁式的、想要漂白自己的忏悔。
曾经显赫一时、与他利益盘根错节的苏家,在顾言深这“内鬼”的致命一击和政敌的趁机围攻下,墙倒众人推,迅速败落,树倒猢狲散。苏浅语被休弃后,娘家也已倒台,她带着那个不被顾言深待见的儿子,生活潦倒困顿。据说曾想抱着孩子跪在顾府门前,祈求顾言深回心转意,却被冷漠的府卫拦在门外,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一眼。
后来为了生计,委身于一个年老的富商做妾,在那深宅内院里受尽主母凌辱,不过一二年光景,便如凋零的花,郁郁而终。她费尽心机追求了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专房之宠,最终却以最不堪的方式,草草收场,成了上京交际场中一则很快被人遗忘的旧闻。
他做这一切,像是某种迟来的、声势浩大的忏悔,又像是一场盛大而狼狈的表演,演给我看,也演给他自己看,试图用这些外在的、轰轰烈烈的行动,来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的、名为“沈清辞”的空洞,仿佛这样就能赎清罪孽。
然而,我对此的回应,始终是沉默。
不拒绝,不接受,不回应。
仿佛他做的这一切,无论是散尽家财,还是清理门户,都与我毫无关系,如同静看一场陌生人的悲欢离合,内心不起丝毫波澜。我的世界,早已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筑起了铜墙铁壁。
这种彻底的、不留一丝缝隙的漠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报复、怨毒刻骨的诅咒,都更让他痛苦和绝望。他宁愿我恨他,骂他,甚至拿刀捅他,也好过这样,将他视为无物,轻飘飘地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这日,太子殿下邀我入东宫,商议匠作司扩充及女学资助的具体章程。马车行至半路,行驶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车轮声,忽然猛地一顿,被一个身影踉跄着拦住。
是顾言深。
他比宫宴时更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昔日合身的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点曾经那个翩翩探花郎的风采。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被悔恨和执念蛀空的骨架,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手中紧紧捧着一个紫檀木盒,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马车前,挡住了去路。
“沈大家!”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最后一点孤注一掷的祈求,双手将木盒高高举起,过头顶,“求您……求您看看这个!只看一眼!若您看完,仍觉得我与您毫无瓜葛,我顾言深……此生再不来打扰您!我发誓!”这是他最后的赌注,押上了他全部的尊严和余生。
车夫和随行的侍卫立刻紧张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目光锐利地盯住他。
我坐在车内,沉吟片刻,脸上无波无澜,示意云舒上前接过那个盒子。
盒子被轻轻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只有几件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旧物。
一方染着暗褐色干涸血渍的、绣着“辞”字的绢帕,那血色,是三年前心口的伤。
一张被火燎去一角、字迹有些模糊的安胎药方,边缘焦黑,诉说着那个夜晚的惨烈。
还有……一只小小的、婴儿穿的、还未做完的虎头鞋,只有孤零零的一只,针脚细密却稚拙,永远也等不到它的另一半了。
那是我在失去孩子前,偷偷躲在房里,借着微弱灯火,一针一线,满怀着不敢言说的爱与期盼做的。只来得及做完这一只,还未来得及做另一只。我曾无数次对着它,幻想过孩子穿上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可爱模样。
我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触到了一片冰凉的虚空。但仅仅是一下。随即便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如同古井最深处,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散,复归永恒的沉寂。这些物件,能勾起回忆,却再也撼动不了我铁石般冷硬的心肠分毫。
我合上盒子,递给云舒,声音透过垂下的车帘,清晰地传到外面,平稳得没有一丝颤音:
“顾大人的故物,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
“我与大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都谈不上。实在不知大人屡次三番,意欲何为。”
马车外,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传来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妄图连接过去的希望,被彻底、干净、利落地碾碎成粉末的绝望。
“起驾。”我淡淡吩咐,闭上双眼,将车外那个跪在街心、仿佛被整个世间抛弃、连呜咽都发不出来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他于我,已是前世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马车缓缓启动,平稳地绕过那个跪在街心、失了魂的障碍物,径直向那朱红宫墙的方向驶去。
自始至终,我没有掀开车帘,再看他一眼。
后来,我正式接受了太子殿下的聘请,成为东宫匠作司的首席顾问,赐居东宫别院,享朝廷俸禄。太子妃早逝,太子对我颇为倚重赏识,甚至隐隐有册封我为良娣、予我内廷地位之意。但我婉拒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依附另一个男人、被锁在另一个精致的牢笼里。我立足於世的根本,是我的技艺与名声,是我亲手挣来的“琅琊沈氏”这块招牌。
在我搬入东宫别院的那一日,仪仗虽不煊赫,却自有一股清贵气度。路旁有百姓围观,低声议论着这位传奇的“沈大家”。马车路过已成一片荒芜废墟的顾府别院旧址——那里自三年前那场大火后,便再未重建,焦黑的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在阳光下,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也像一座无言的坟墓。
听说,顾言深在我入住东宫后不久,便彻底心灰意冷,辞去了身上所有的虚职闲差,变卖了所剩无几的家产,孤身一人,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荣耀与悔恨的上京城。走时,行囊简单,只带走了那个紫檀木盒,和一只寸步不离的、素面玉瓶。
有人说,他其实是疯了,抱着一只据说装着“亡妻”骨灰的玉瓶,隐居到了江南某个不起眼的水乡小镇,终日对着那瓶子喃喃自语,潦倒度日,形容癫狂。那瓶中,非酒非药,是那年太医署取血后,他不知出于何种心境,鬼使神差偷偷留下的一盏——早已干涸发黑,凝结成暗红色的、坚硬的痂块,如同他再无法愈合的心病,也像一道永恒的诅咒,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自己曾经亲手犯下的、无可饶恕的罪孽。
他苦海行舟,终失津渡。
望不见彼岸,也回不了头。
而我在东宫之中,潜心于我的设计与匠作,经营着我的女学。我设计的“烬晚”系列珠宝,以灰烬中涅槃重生、羽翼凌厉的凤凰为主题,风靡了整个上京城,成为贵族女眷与文人雅士们竞相追捧、以拥有一件为荣的珍品。那凤凰的眼神,冷冽而坚定,振翅欲飞,羽翼之上,再无一丝过往的阴霾与枷锁。
太子殿下尊重我的选择与才华,并未强迫我什么。我守着我的身份和我的技艺,平静度日。这深宫虽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笼,却是我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最坚固、最体面的安身立命之所。在这里,我能最大程度地施展我的抱负,庇护我想庇护的人。
无人再敢轻易提起顾言深,也无人会将光芒万丈的“沈大家”与那位早已湮没在旧时光里的、“已故”的顾夫人联系在一起。
偶尔,在庭院中看到那些迎着春光灼灼盛放的海棠,我会驻足片刻。看着那如火如荼、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红色,我会想起三年前那场映红夜空的大火,想起那碗从他掌心流失的心头血,想起那个未曾谋面、来不及啼哭的孩子……
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我死而复生,棠烬逢春。
那场大火之后,沈清辞的心,亦如棠烬,冷却,重生,淬炼成了最坚硬、最冰冷的宝石,再不为谁而燃,只为她自己,折射这世间的光华与冷冽。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