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伍

作品:《寒鸦不渡

    新的药物顺着静脉滴管,一点点注入谢临渊的身体。监护仪上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和曲线,开始出现极其细微、却毋庸置疑的变化。心率从疯狂的紊乱逐渐趋于一种虽然虚弱但相对整齐的节律,血氧饱和度艰难地、一点点爬升。


    沈知白站在床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目光紧紧追随着屏幕上的每一个波动。她开出的检验单,萧沉舟已亲自拿去处理,以远超寻常的速度被优先执行。


    等待结果的时间,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谢临渊闭着眼,仿佛又陷入了昏睡,但沈知白知道他没有。他的呼吸频率变了,不再是那种全然失去意识的涣散。


    终于,病房门被推开。萧沉舟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快步走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透着一丝苍白。他将报告递给沈知白,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沈知白快速翻阅着。


    血液乙酰胆碱酯酶活性——显著低于正常值。特定重金属离子浓度——异常偏高。还有几项她基于猜测加做的、关于神经代谢产物和免疫标记物的检测——结果全都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他的体内存在一种复杂的、人为的毒素组合,长期、微量地摄入,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神经系统和脏器功能,并完美地伪装成了“先天性心脉受损”和“耐药性感染”的临床症状!


    那些她曾在故纸堆和血腥记忆里熟悉的毒理知识,与现代医学冰冷的数据报告,在这一刻骇人地重叠了。


    她的手微微发抖,纸页发出簌簌的轻响。


    她抬起头,看向床上的谢临渊。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审视,没有了伪装,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


    仿佛在说:看,你猜对了。


    “为什么?”沈知白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谁做的?”


    谢临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移向天花板,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沈知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萧沉舟,几不可察地颔首。


    萧沉舟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服从。他走到病房门口,确认外面无人,然后从内部轻轻反锁了房门。他背对着病床,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守卫着这间病房里即将揭开的、惊心动魄的秘密。


    谢临渊重新将目光投向沈知白。他尝试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剧烈咳嗽后的余颤。


    “沈…医生……”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最后的力气,“现在的……谢氏集团……早就不是……表面的样子……”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艰难的喘息,拼凑出一个隐藏在商业帝国光环下的、冰冷而黑暗的真相。庞大的灰色产业链,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以及集团内部某些人……对他这个看似无害的病弱继承人的、不容他活下去的杀机。


    他必须“病”,必须病得合情合理,病得无人怀疑,病到让那些人放松警惕。他必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争取时间,暗中收集证据,布下反击的网。


    而这份完美到极致的、现代医学认证的“病历”,就是他最坚固的盾牌,也是最痛苦的枷锁。


    “所以……你自己……”沈知白的声音发颤,几乎说不下去。那些她曾以为是伪装和算计的苍白与虚弱,竟大部分是真实发生的痛苦煎熬!


    谢临渊极轻地闭了一下眼,算是承认。


    “多久了?”她问。


    “……十年。”


    轻飘飘的两个字,砸在沈知白心上,重逾千斤。十年。日日饮鸩,夜夜煎熬。


    监护仪上的数字因为他情绪的波动和说话的费力,再次出现小幅度的波动报警。


    沈知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医生,现在他是她的病人。一个将自己作为毒皿,在刀尖上走了十年的病人。


    “别说话了。”她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冷硬,“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治疗,会很辛苦。”


    她拿起笔,在病历上快速书写新的医嘱,调整方案,针对的不再是那虚假的“先天性损伤”,而是真实存在于他血液中的毒素及其造成的器质性损害。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书写一份迟到了十年的诊断书。


    谢临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眼底不容错辨的决绝和……一丝极淡的痛色。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将自己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从被子下挪了出来。


    苍白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摊开。


    掌心朝上。


    像是在无声地交付什么,又像是在……祈求。


    沈知白书写的手顿住了。她看着那只手,看着指根处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寒鸦印记。


    许久,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的手,而是轻轻落在他冰冷的手腕上,三指搭上他的脉搏。


    指尖下,那跳动依旧微弱,却不再全然混乱。


    “我会帮你。”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把这毒,解开。”


    谢临渊深深地看着她,然后,极其缓慢地,合上了眼帘。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从他过于纤长的睫毛下渗出,悄无声息地滑入鬓角,消失不见。


    监护仪的滴答声,第一次听起来,不再像死亡的倒计时。


    而像是一场漫长酷刑后,艰难重启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