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糖沙翁

作品:《广东女子图鉴

    回去的路上黎嘉年告诉她,明天去吃解慰酒尽量别起冲突,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当作不知道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会起冲突?"


    她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形象?


    黎嘉年摇摇头,替她拎着包,无奈道:"我不知道,但明天场面不会好看到哪去。萍姐生前不容易,我怕你听了要打刘杰一顿,先跟你打个预防针吧。"


    除去那桌老太太说的,还有些事情林予星不知道。


    就比如刘杰他亲妈,也就是萍姐的婆婆,对二婚的萍姐也不好。


    在萍姐坐月子时,就对萍姐说过一句话。


    “你不要吃我家的鸡,你孩子也别跟我们家姓。”


    偶尔刘杰回老家,萍姐才会从婆婆手里分到点肉腥——


    一只没有多少肉的鸡头。


    "为什么?"林予星不解。


    "生的女孩,又要多张嘴吃饭。"黎嘉年轻描淡写,"加上萍姐是二婚,家里没钱没势,刘杰他妈觉得萍姐配不上自己儿子。"


    "……刘杰不也是二婚吗。还是个破产的,有人嫁他就不错了。长得跟犁过的地一样,又丑又胖像地雷蛋,怎么好意思。"


    黎嘉年微微挑眉去看她,忍不住笑,说了句:"人心不是都知足的。"


    刘杰前妻以前也穷,但赶上了好时候,恰好遇到刘杰发家,过了几年好日子。


    加上她那个人又高又瘦又白,嘴甜会说话,等到刘杰走下坡路立刻离了婚。


    那时并没有离婚冷静期,想离就离,有的还越离越富。


    刘杰那时有钱撑得住,就这么让前妻分走了大半身家。


    轮到萍姐时,就只剩负债。


    林予星叹气:"都这样了还不离。"


    要是离了,按着萍姐勤劳的性格,说不定一个人更好。


    "你知道萍姐那时为什么会回去吗?按照往常,十一点多将近十二点,她是要去工厂拿兼职的货品回家做的。"


    "为什么?"林予星想了想,不确定问,"因为刘杰?"


    "嗯,刘杰说要吃夜宵。桃姨正好在附近接了个活,她儿子难得想来孝敬下她老人家,结果喝了酒,开得又快,就撞到萍姐了。"


    时间回到周六晚上十一点。


    萍姐还没有出事的节点。


    他们又在出租屋里吵了一架,晚饭被摔打得到处都是。


    吵完了,冷静了。


    萍姐提出要去工厂拿货,刘杰不肯出门,瘫在沙发上装死。


    她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去。


    电动车才开出去没多久,刘杰就打电话给她,闹着说肚子饿,要吃夜宵,她要是不回来做饭,他就拿家里的钱去下饭馆,也不给两人孩子生活费。


    萍姐想到自己在乡下的孩子,跟刘杰争吵了几句,怕他花钱,急急忙忙返回,打算回去做饭,让刘杰出来去工厂拿货。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


    十字路口,北向来车,恰好是A柱遮挡的视线盲区。


    桃姨儿子酒驾,萍姐吵完架心神不宁。


    像设计好的死亡剧本,轻而易举带走萍姐生命。


    如果桃姨儿子没喝酒,反应快些。


    如果萍姐不听刘杰的话,直接去工厂。


    如果两人都走大路,不挤小巷。


    如果。


    如果。


    很多很多的如果。


    只存在假设里的如果。


    人却已经回不来了。


    "萍姐要是早点离婚就好了。"林予星认真说,"或者,心肠硬点,不要惯着刘杰。她有手有脚有技术,能自力更生的。"


    "嗯。"


    可是没人告诉萍姐该怎么做。


    她十四岁就出来打工,受尽磨难,遇人不淑被扫地出门。


    第一任丈夫又老又封建。遇到的第二任丈夫是妈宝巨婴,生意失败后一蹶不振,靠她养家却半点家务不做。


    磕磕绊绊到三十四岁这年。


    ——她被吃干了。


    在家四姐妹,她是大姐,受尽委屈。


    在外无依无靠,豺狼虎豹披着人皮哄她睡觉。


    她没有回家的钥匙,也没有面对危险的武器。


    九十年代初期舆论压力和未开化的思想成了帮凶,她在狂风暴雨里想逃,却无人能够帮她。


    久而久之,她麻木,她习惯,她自己哄自己。


    风会停。


    雨会止。


    熬到天晴一切都会好。


    却不知这场雨下了三十四年,直至死亡才停歇。


    黎嘉年见她久不出声,问:“可惜吗?”


    “嗯,我想起我妈。”林予星说,“我爸家也对她不好。当时我妈有了孩子,去算命说是女孩,打掉了,结果是男孩。本来都闹得要离婚了,谁知道又凑到一起,有了我。我妈说,我奶奶经常把我妈给我买的东西送给我表哥那,大冬天让我受冻。一怒之下,干脆离了。”


    结果又跟了个老港男,放着单身日子不过,要到人家那当牛做马。


    “但其他的话还好?因为我之前听黎欣说过,你在你妈这边是独生女状态,所以她还挺疼你的。”


    “你说的其他是什么其他?”


    黎嘉年想了想:“在你爸还没再婚之前,对你应该还好?毕竟他们那时,只有你一个孩子。我想,父母对自己孩子不会这么狠心。现在萍姐去世,刘杰对自己女儿会好些。”


    “按照历史规律和我爸作出的表率,我更倾向于他会抛弃女儿,拿到死亡赔偿金,不到一年,可能就找到第三任老婆了。”林予星觉得可笑,又加了句,“毕竟像他们那样的男人,没了女人伺候,会活不下去的。”


    “你的想法会不会太悲观?”黎嘉年微微皱眉,“我觉得不会,至少要再等一段时间。没了萍姐支撑,刘杰为养家糊口也会出来工作,没时间找吧。”


    “行,我收回我刚来的话。”林予星表情意味深长。


    黎嘉年不解。


    “一年时间有点长了,我该说半年内。他一定再找。没时间也会挤出时间,不然谁在家扫地拖地洗衣服,又能上班又能带孩子。大马哈鱼为了□□繁衍都能绕地球半圈,他那种人,耐不住寂寞的。没娶老婆也会闝倡。”


    这次黎嘉年再说不出半句,跟在她身后久久无言。


    他很少接不上话,现在却被林予星这份对人性的通透感到有点背后发凉。要知道,她今年才二十出头。


    两人即将到达小区门口,正要进去,黎嘉年却把她带离,指了指远处一个公园。那是在超市附近的小公园,平时附近的老人孩子都喜欢去那。


    林予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于是从来没去过。


    反正没什么事,她没有明说自己不喜欢,干脆跟着黎嘉年过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


    已近七月末,炎热未消。


    广东夏天一向漫长,到十月份还热着。


    不少老人遛娃的时候还带着蒲扇,边扇边喊让小孩跑慢些。


    在公园边缘,有摆摊卖玩具零食的。


    小孩看到红彤彤的糖葫芦和黄灿灿的麦芽糖便走不动道,哭闹着要吃,有些干脆耍赖,躺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黎嘉年看了眼,问她:"你今晚只吃双皮奶?"


    "嗯,够了。本来想请你吃饭的,要不明天?"


    "明天……"


    黎嘉年犹豫了下,被林予星觉察。


    "明天要是有事就下周日?我先预定一下。"


    "嗯,那就下周日看看安排。"


    "行。"


    三两句话后再度陷入沉默。


    耳边只剩小孩刺耳的尖叫和老人家大嗓门的吵闹。


    林予星被吵得真恨不得去卖麦芽糖的摊位前一人一口把这些人嘴糊上,正在脑子里幻想,旁边黎嘉年纠结许久,终于开口。


    "那个,冒昧问下你有没有想过交男朋友啊?还是说,你现在还是更喜欢女孩?"


    "嗯?"林予星回神,"黎欣没告诉你吗?"


    "什么?"


    "我不管性别的。"


    黎嘉年微微睁大眼睛。


    他想过她以后可能迫于世俗压力嫁人,又或许是完全不顾周围人,按照自己心意继续找个和女朋友在一起。


    但原来……


    是这样的吗?


    不管性别?


    "意思是,我不会管对方是女是男,是跨性别还是其他。"林予星盯着远处卖蛋仔饼的地方,边看边说,"外貌,学历,工作等等,只要我喜欢,都不是问题。换句话说,我希望对方的灵魂能和我同频共振。"


    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没有要求。


    但往往这种最难。


    十四亿人口,社交范围可能接触到的不过千人。


    能深入交谈的不过百人。


    但可以真正触及灵魂层面的,无限趋于零。


    每个人真正愿意投入深度了解对方的时间有限。


    而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向对方敞开心扉的概率,小得像雨夜的两滴雨珠,同时砸进小小的水洼。


    黎嘉年忽而觉得有些无力。


    试探性的话语在此刻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缓了缓,他接着问:“有没有更具体的?”


    “有啊,比如说我现在要吃鸡蛋仔,你吃不吃?”林予星没头没尾来了句,自然提过他手里她的包,朝公园另一端走去。


    黎嘉年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愣了会才跟上。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公园,充斥着热闹。


    今夜有风,吹动绿得发黑的叶子沙沙作响。


    小孩哭,小孩叫。


    大人喊,大人骂。


    路过的人或是擦肩而过,或是横穿人群,或慢或快。


    人生百态,众生百相。


    路灯下黑影摇曳,她要去的地方在路灯照不到的树荫下。


    人潮如海,即将要被吞没前,她站在了一个摊位前。


    却不是鸡蛋仔那,而是一个卖老式糕点的摊位前。


    "奶奶,这些怎么卖?"林予星蹲下问。


    红色塑料矮凳上,放着两个不锈钢盆,一盆放着金灿灿的糖沙翁,一盆放着煎堆,应该是刚出炉的,热气在塑料盖上覆上了薄薄雾气,很容易被人忽略。


    摊主满头银发,老到牙也不剩几颗,穿着紫色碎花短衫黑色长裤,老式红拖鞋,听到有人问价,她顺手把蒲扇放到凳子上,揭开塑料盖。


    "呢个叫糖沙翁,一蚊一个。呢个煎堆,有红豆沙,一蚊半一个。雷要几多啊?"


    恰巧这时,黎嘉年走过来。


    林予星抬头问他:"要不要来点?"


    黎嘉年踟蹰,看到她清亮的双眼,仍是说:"那来一个糖沙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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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他打算付钱,却看不到二维码在哪。


    "糖沙翁一个单独给他装,我要五个糖沙翁,五个煎堆。一共多少钱?"


    "好哇,咁就系六个糖沙翁。五个煎堆……七蚊……"老奶奶边算边道,"一共十三蚊五,雷俾我十三蚊啦,好食下次仲来帮衬下生意哈。"


    "奶奶你是不是只收现金?"黎嘉年出声,"我回去拿,予星你在这等我。"


    "别走。"林予星眼疾手快拉住他裤腿,差点把他休闲裤扯下来。


    黎嘉年慌忙按住腰部系带,死死拉住裤头才没在大庭广众下暴露今天穿的内裤款式。


    "我带了现金。"林予星从剥下变色的手机壳里拿出二十块现金,递给老奶奶。


    老人家接过,顺带把三袋子小吃给林予星。


    她拉过身上小小的布袋,里面装满散钱,甚至还能听到硬币碰撞的叮叮脆响。


    那布袋子洗得发白,折角缝合处甚至抽丝,磨了又磨,缝了又缝,像增生的疤痕。


    林予星莫名想起了自己外婆,指尖不由自主抠在衣料上。


    看她还在一堆零钱中翻找剩下的两块,林予星笑着说:"阿婆,找五块钱就好了。"


    "哦哦,好。"老奶奶笨拙得找出五块给她,重新拿起蒲扇坐回椅子,"慢慢行,好食就多来几次啊。"


    "好,会的。"说完,林予星侧身去看黎嘉年,"走,还有鸡蛋仔。"


    "等等。"黎嘉年握着她分来的糖沙翁和煎堆,终于忍不住,"我晚上很少吃这么甜的东西,容易胖,血糖会升高。"


    "……好吧,你不吃就丢回来。"


    "我明天吃。都送我了,你怎么还往回拿?"


    听出他在开玩笑,林予星忍不住拍了他一下,"行,老弟。我工资涨到一千八了,下星期记得跟你星姐走,现在要干嘛?回去躺尸吗?"


    "这个热量高,不然多走走吧?"


    "我怎么觉得你不像年轻人,这么养生?"


    "没办法,心老。"


    两人一路笑着说着,沿着公园边缘走过红绿灯,绕过超市后往江边方向走。


    灯影昏黄,将人影子拉长。霓虹灯闪烁,照出好几重分影,浓淡层叠。


    塑料袋哗啦啦响,久违的小吃散发甜滋滋的味道。隔着透明塑料皮捻起,浑圆中空的表皮沾着糖霜,剩余热量融化了砂糖,只剩大颗粒的糖砾残存,在灯下反射着亮莹莹的光。


    林予星试探着咬了一口,薄薄脆皮碎裂,内里松散柔软。浓郁蛋香与面粉混合出稻谷的甜,似在这悬浮的城市落了地,净满回忆的甜味将人拉扯回童年。


    金黄水稻被风掀起麦浪,粒粒谷物倾倒入风谷车,每到天晴时晾晒的稻谷有种踏实味道。


    散养的鸡群啄食剩下的谷粒,用爪子扒拉地里的小虫。刚出壳不久的小鸡跟在母鸡身后,黄团团,毛茸茸,被风吹得直滚,叽叽喳喳如同吹不散的蒲公英。


    每到丰收,外婆就会拿面粉和鸡蛋,挤丸子一样挤出面糊,把圆乎乎的糊糊放进炸猪油过后的油底中。


    等到下雨般的油炸声结束,撒上白糖,一筐糖沙翁还散发着热气,浸润了猪油香,像今日这样,送进嘴里。


    “你吃吗?”程芷琳问,把手里热乎乎的糖沙翁递到沈观止面前,“你明天就要回去了吧?试试这个老式点心符不符合你口味。”


    沈观止接过,好奇问:“这是什么?”


    “糖沙翁。我们广东小孩都吃过的点心。不过现在很少人做了,今天也是你运气好,碰到有卖的。”


    他拿起一个尝了尝,感受糖化在舌苔上的脆甜,逐渐软糯的香气。


    吃着吃着,他突然觉得有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好像甜甜圈。”


    程芷琳忍不住笑,带着他去江边坐下。


    江上往来轮渡载满游客,花花绿绿的灯光晃得人眼晕。


    高楼大厦投下的光线在江面晃碎成漂亮的玻璃渣,依稀还能看出原本形状。


    今晚来这的人格外多。


    多到哪怕身处热闹,还是会感到孤单。


    “要带点回去吗?”程芷琳问,顺手把刚刚买的特产放到地上,“不过这个糖沙翁凉了会有点腥,我怕你爸妈尝出来,以为坏掉了。”


    “不用了,你都替我准备那么多了。下次我再来这。”想了想他道,“不过你说的腥气我没尝出来。”


    彼时他已经在尝第二块,是凉掉的,怎么尝都尝不出腥。


    于是,沈观止接着感慨道:“我发现你们对吃的好讲究呀。来这几天,确实是吃到了不少好东西。尤其是那个牛杂煲和椰子鸡,我很喜欢。”


    程芷琳点点头:“嗯,那下次再来,我带你去吃别的。”


    觉察到她情绪不佳,沈观止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温声说:“不要难过啦,我会找时间过来。不会再让你等这么久,抱歉,芷琳,以前都没有和你谈过这些。其实我是想准备好了再谈,可是,我还下定不了决心。”


    “沈观止,我其实……”程芷琳顿住,还是狠了狠心,“我其实,昨天就想和你谈谈。我……其实,接受不了你有前女友。”


    沈观止愣住。


    夜风轻轻,人群嘈杂。


    她们却在这场欢场中沉寂。


    良久,沈观止才问:“你,是要跟我分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