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啫啫煲

作品:《广东女子图鉴

    一夜过去。


    有人睡了半程,有人彻夜不眠。


    天色蒙蒙亮之际,从屋中透出的微弱灯光才熄灭。


    书桌上,四五张画纸与铅笔屑凌乱堆叠。


    经由她手创造出的世界凝聚于条框中,颓败且华丽。


    她望向窗外,未升起太阳的光线是蓝色调,目之所及,天光像在这片天地倾倒下清透冷色,渗入每寸空气,洒在纸张上愈发显得寂寥。


    黑色勾线笔,没擦干净的铅笔痕迹……


    在公司薅来的颜料干在牛皮纸上,一朵又一朵,以冷暖划分出色调。


    水色遗留,在纸上氤氲。才一晚上,蓝色调颜料已被画笔毛端抹平。


    在她手边,或许是连接到未来的人生。


    林予星起身,手侧蹭到的铅笔灰落在桌面,恰好被外面钻入的风吹散。


    空白纸上,布满密密麻麻线条。


    那些以点线面组成的画面与文字,就算通宵也只能铺出一小段。


    故事以沉重的死亡为开头,核战争将这个地方变得荒芜,遗留下的人类需要找到新的栖息地。


    她笔下的女孩告别亲人朋友遗体后,开着丢在路边的车,囤满物资,沿着广播所说的坐标,用指南针导航好方向,开车上路,去寻一个延续生命的起点。


    如果不是天色亮起,驱散黑夜灵感,她可能会一直画下去。


    比起白昼的乏善可陈,按部就班,显然黑夜带来的玄妙莫测更具创作者青睐。


    林予星捶腰捶腿,在原地动了动关节。


    身体不堪重负,犹如不上油的老式机器人,“咔哒哒”细响不断。


    缓了缓,她走到厨房,水龙头打开,凉意从指尖漫上。


    晶莹盛满掌心,忽而拍至脸上,混沌头脑刹那被凉意破开,清明许多。


    通宵过后的身体仍不想歇息,经过整夜战斗后脑子异常活跃,想要随心所欲做其他平时根本不做的事情。


    比如说,吃早餐。


    洗漱完后林予星穿好内衣,披头散发出门。


    清晨凉风刮在身上,宽大睡衣随风时不时贴在身上,凉飕飕的裹出消瘦身形。


    周围早睡早起的老人家看到她如此随意,街坊邻居的,本想上前打招呼,看清她脸色后“阴公阴公”喊个不停。


    林予星哪会不知道自己通宵后脸色差,但她真的想喝豆浆,应付几句后假装有急事,忙绕过这群热心老太太直奔小区外早餐店。


    她来得早,平日里九点就几乎兜售一空的早餐店有很多选择。


    碍于兜里空空,她还是只选了杯一块五的芝麻黑米豆浆。


    买完便回小区,随意选了张长椅坐下,一点一点慢慢喝下这尚且滚烫的半流动液体。


    “中午吃什么?”林予星将脑袋放在椅背,抬头去望凋零的紫荆树,当看到树上挂满略微发棕的豆荚,她才惊觉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不由接着喃喃,“四季豆炒肉吧……好久没吃了……”


    说完,她闭上眼睛。


    晨风吹拂过发丝,压在脖颈下的发垂落,在半空中随风晃荡。


    拿在手里的豆浆,隔着纸杯,慢慢传入她掌心。


    啃了一夜鸡公榄,她蛀牙隐隐发疼,应是继发龋齿。


    少时喜欢吃糖的恶果持续到成人,将近二十年,没有钱进行再次补救。


    她忍耐着,直到这阵疼痛过去。


    在林予星不远处,给黎嘉年家打扫卫生的家政阿姨提着早市买的新鲜蔬菜路过,看到她毫无形象瘫坐在石椅上,本想打个招呼,见她闭着眼,还是算了。


    但林予星脸色过于苍白,还是让人隐隐有些担心。


    阿姨不放心地看了又看,拿卡刷电梯上楼。


    摁开密码锁时,恰好和刚醒不久的黎嘉年对视。


    他头发凌乱,睡衣不整,拿着两本厚厚的医学书正准备去客厅。


    扫了眼另一本书上看不懂的文字,阿姨边关门边道:"又在那看小日子的书啦?今天想吃什么?房间要打扫吗?恶魔狗要不要洗?"


    "汪汪!"别西卜像是听懂,在她面前不满哼哼。


    "桃姨,我想吃鱿鱼煲。狗帮我带去宠物店洗吧。"黎嘉年说完,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脑开始敲论文。


    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跟她说话。


    犹豫了下,桃姨还是说:"不出去走走吗?林小姐在楼下。"


    "林小姐是谁……"他漫不经心接话,忽然停住。


    黎嘉年下意识去看电脑右下角时间,上午7:56分,这个时间,她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搬进来的这段时间,林予星昼伏夜出,时间移到九点半后才偶尔见人,更别提经常加班到地铁停运。


    八点不到,在楼下?


    黎嘉年想到什么,问了句:"她脸色是不是不好?"


    "系呀,白到死。"桃姨拿着新买的菜去厨房,半清不清的话从里面传出,"她本来就白,今天早上看到她更是白到死人咁,我还以为尸体躺那了。"


    话音落下,客厅传来些微响动。


    桃姨放好菜,探头望去。


    他绕过屏风,丢下一句:"桃姨,午饭做两人份。晚饭不用做了。"


    "啊?"桃姨忙走出两步,走到玄关处,"你是不是要跟林小姐吃饭呐?"


    他动作奇快,话音刚落已经穿好拖鞋出门,回答她的只有关门声,还有别西卜挠门的动静。


    桃姨:"……"


    他不回答是不是,那她按照林予星那份做了。


    年轻人……


    至于这么猴急吗?


    她转身回厨房,准备先把菜洗了。


    别西卜无能狂叫的动静持续到黎嘉年下楼,发现他真不准备带自己出去后绝望倒地,哼哼唧唧等着桃姨忙完带自己出门。


    清晨的风吹过镂空的门,屋檐下的燕子飞过,振翅声响起那刻,感应灯也亮了。


    打扫小区的保洁员背着驱虫药走过,看到黎嘉年出门,挥手朝他打招呼。


    "早晨。"


    "靓仔房东,早啊!"


    "去边度饮茶?"


    走过形形色色的街坊邻居,行过下棋玩健身器材的热闹地带。


    如果是林予星,她会在小区哪里坐着?


    桃姨从菜市场的必经路段,大概率是小区后门方向。


    人少、安静。


    适合通宵过后大脑皮层依旧活跃的休憩处。


    林予星坐了会,手里只剩个底的豆浆逐渐凉透。


    她觉得困倦,整夜不睡的疲惫袭来,支撑不住她清醒着回屋睡觉。


    在这眯会吧……


    人来人往,安全,而且是白天……


    她想到这,放纵自己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有一阵熟悉的风从远处拂过,悄然降临到她身边。


    带着奔袭而来的回忆,将她拖入沉沉梦境。


    黎嘉年悄无声息坐在林予星身边,盯着她短袖下细瘦双手握着的纸杯。


    她一点一点松开对它的掌握,十指纤长雪白,昙花花瓣般易折。直到纸杯从她手中倒下,掉入另一只手。


    他无声将纸杯放到自己脚下,直起背侧头看她。


    林予星睡着了。


    通宵的痕迹在她脸上明显地像浮在牛奶上的腰果,弯弯贴在她眼睫下。


    及腰长发散落在她身前背后,细软泛红,阳光撒下来时,恍若金棕色的丝线。


    一如多年前的盛夏。


    他遇到她的盛夏。


    高中的盛夏。


    黎嘉年初次遇到林予星那天就被她尖锐的性格吓了一跳。


    说脏话,拿着洗笔水桶冲进男厕盖在人家脑袋上。


    冲动、鲁莽、脾气坏。


    那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后来听说整件事情经过,是他们班上男生追人家追不成,被礼貌拒绝后开始造黄谣,企图把她从群体孤立出去后独自拥有她。这第一印象开始变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注意她。


    美术班在顶楼,老师办公室也在顶楼,他借着班务名义,不顺路地路过。


    隔着沾满薄灰的窗,他走过第二次才发觉她就在窗边的座位。


    她背对着他,望着画架中间的石膏几何体,用炭笔在素描纸上勾勒形态与透视辅助线。


    一天。


    一星期。


    一个月。


    几何体变成静物,再从静物变成石膏人像。


    她笔下的画组合也越来越丰富,围在她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


    偶尔美术班没人时,他会悄悄走进去,不再隔着玻璃看她的画。


    近距离看那刻,黎嘉年会想,她画的真好。


    哪怕他不懂,在左右两端对比下,仍能看出画技突出。


    素描、速写、色彩。


    三门课程她都学得很好。


    担心打扰她,黎嘉年小心翼翼隔着一段距离,不敢接近,却庆幸于每次遇见和擦肩而过的瞬间。


    是体育课上遇到她从他身边跑过,扎起的马尾在半空中飞扬。


    是上课铃响混乱中相撞,她匆忙拿着小卖部买的零食窜回班级。


    是放学时骑自行车回家,她拎着书包没入人群。


    无数不期而遇的片段,和他刻意制造的偶遇,直到黎欣出现,变成老式电影胶带,一捆接一捆,锁进无人知晓的夜。


    她们在朋友介绍中相识相知,于平静的生活中汹涌相爱。


    小尾指一触即分的试探,鼓起勇气深入指缝的牵手,十指相扣的亲密。


    理科的理智与美术的浪漫,陪伴她们走过一年又一年。


    他的胶带发霉、褪色、粘连、断裂……


    碎成屑片,烂在心里。


    他曾隔着玻璃看她的画,也曾隔着玻璃看她们在静谧的画室亲吻。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仅他可知的暗恋无疾而终。


    靠着时间冲淡的情绪滋生出别样执着。


    黎嘉年伸手,替她挡住照在脸上,树叶缝隙间洒下的斑驳碎光。


    一簇簇跳跃的、闪烁的、带着微微灼热的,像画上揉碎的金箔纸,轻轻呼气,便会如金蝶般飞至远方。


    有路人行走于树荫下,或是轻盈踩过,或是步履蹒跚,拉长的影子奇形怪状,在长长道路上像流动的墨水,洇入大片阴影中。


    白色板鞋按着导航走到商场附近,喷泉立在广场中心,半边在暗处,半边在明处,溅落下的水花碎在脚边。


    实在找不到人,导航也不怎么灵,正想发条消息过去,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女音。


    "沈观止?"


    温温柔柔,像朵棉花擦过耳畔。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一愣,转过头去,隔着飞溅喷泉花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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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


    整整八年。


    他们终于见面。


    深夜聊过的文字,她发来的照片,隔着听筒传出的声音。


    八年来的所有一切,在此时此刻凝聚成活生生的人。


    她好漂亮……


    鹅蛋脸,五官标致,棕色长发浓密,垂至细瘦的腰。


    黑色泡泡袖长裙下,是双不太高的芭蕾鞋,像朵黑色的郁金香。


    微风拂过,他似乎闻到来自她身上的香水味,似乎就是他曾经送她的那瓶香奈儿——邂逅。


    沈观止在观察她,程芷琳也在看他。


    白T配蓝色格子衫,牛仔长裤配白鞋,脑袋上顶着NY棒球帽。


    很经典的程序员装扮,尤其是背后还背着书包。


    长相普普通通,不丑,甚至于说带了点秀气,约莫是常年呆在电脑房,皮肤白白嫩嫩,像没有淋红糖姜汁的豆腐花。


    "你真比我大七岁?"程芷琳不自觉问,"我怎么看着你像大学生?"


    她心里其实很忐忑紧张,在看到真人比照片视频好看许多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开心。


    多种情绪交杂,她从袋子中拿柠檬水给他的动作都有些颤。


    沈观止愣了愣,脸一下子红了。


    他一手接过程芷琳递来的柠檬水,一手四处摸索,从自己钱包里掏出身份证给她。


    太过紧张,导致沈观止声音发紧:"这、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没有骗你。"


    他一紧张,程芷琳忐忑的心立时放松。


    她忍不住想笑,又急忙绷住表情,假装严肃地去看他身份证。


    果然是大她七岁,申城人。


    "咳咳。"程芷琳清了清嗓子,"请问这位先生,以前跟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没有骗我?"


    "没有。"觉得这两个字太过轻飘,他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程芷琳禁不住嘴角上扬:"行了,逗你玩的。走吧,这么热的天,去商场吹吹空调。"


    "嗯嗯,好。"沈观止还是紧张地不行,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商场玻璃门打开那刻,吹来凉爽的风,连藏在发丝里的暑气都在快速消退。


    头顶射灯投下一片阴影,他像一只大狗,紧紧贴在自己手边。


    程芷琳看了看时间,回头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都可以!"沈观止想了想,还是道,"我不太喜欢吃菠菜和胡萝卜,可以不吃吗……"


    程芷琳没注意自己从见到他那刻就在笑,温和询问他意见:"可以。那吃粤菜吗?你以前来过广东吗?"


    "好,粤菜。"他点头,"我以前去过深城,没有来过佛城。"沈观止想到什么,又加了句,"今天我买单,你不用担心。"


    程芷琳嘴角弧度微微下降,却是礼貌道:“我找到新工作了。你第一次来广东,我请你。下次你再请我吧。”说完,她转移话题,"粤菜你想吃早茶类还是由我定?"


    觉察到她似乎情绪有点变,沈观止识趣地说:"你定吧……但,不要菠菜和胡萝卜……"


    看来是真的很讨厌。


    强调了两次。


    程芷琳点点头,让他跟随自己去商场五楼。


    佛城市中心商场很大,冷气开得太足,进来不到三分钟已经感觉到凉飕飕。


    她故意没有回头看他,却借着一切能发光的物品观察他在做什么。


    比起申城的热闹,佛城人少许些。


    因着是周日,打扮精致的外地人有很多,穿着随便的本地人反倒稀缺。


    沈观止看了半天,小声问:"你们这的人都喜欢穿拖鞋吗?"


    他还以为是段子呢,没想到才这么会就看到三四个穿着白背心大肚腩,趿拉着人字拖的男人走过,身边还跟着自己老婆和两三个小孩。


    "嗯,这里经常下雨。"程芷琳侧过头看他,心想不知道他和林予星比谁更白。


    身旁有人路过,她下意识搓了搓手臂,在到达五楼时迈出脚步。


    选择的地点是家品牌连锁店。


    程芷琳想到这家店人多,没想到人这么多,好在她早已准备好号码牌。


    两人坐在门外没有等多久就得到了个靠窗的位置。


    翻开菜单。


    大多是啫啫煲。


    沈观止在申城没吃过,不知道味道,翻了两页就全权交给程芷琳决定。


    "那就咸蛋黄鸡翅煲、通心菜、鱿鱼煲……"她翻看菜单,点了四菜一汤。


    沈观止忍不住在心里计算价格,又看她下意识搓了搓手臂,忍不住问:"你冷吗?那个,四菜一汤,会不会太多?我不饿。"


    "还好,不冷。吃不完可以打包呀,不多。"程芷琳说着,要把他的碗拿过来用热水烫一烫。


    沈观止连忙抢过来,边拆包装袋边说:"我知道,你们广东叫这个‘啷碗’。"


    "那你还知道什么?"程芷琳看他笨拙的样子也不阻止,双手托腮看他,"来这做了很多功课吗?"


    "嗯,我了解了些。还跟公司一个广东的同事学了粤语,我跟他说你是说客家话的,他就教了我一句,‘涯中意唔吼久诶’。"他不太熟练地念了两次,这才问,"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你很久了。"


    "当啷"一声轻响,勺子从他手里掉落。


    明黄暖灯下,沈观止的脸迅速染上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