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辞别

作品:《火树金花

    仲春夜,雨似乎没有尽头。


    云城公主府花团锦簇,暖黄宫灯雕镂着牡丹,被窗棂内透出的光切割成碎玉般的影。


    柏淑鼻尖一动,敏锐地从层层花香中,嗅到了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视线循着气味,她果然在转角处看到两个内官正在拖拽一个已不见人形的尸体。


    手脚被折断,胸腔空荡,皮肤被全部剜去。


    看见柏淑,内官们明显有些害怕;但柏淑只淡淡地挪开视线,一头扎进细密迷眼的雨帘中。


    她撑着一柄油纸伞,步履匆匆。


    “大尚宫。”值夜的宫女恭敬行了一礼。


    柏淑将伞支在廊下,扶了扶头上稍微倾斜的缠花玉冠:“殿下睡了吗?”


    “没有,殿下一直在等您。”宫女回答,随即转身为她推开大门。


    柏淑挑起一边眉毛。


    凰玺香扑面而来,殿内灯火通明。


    柏淑脚步放缓,穿过六重帷幔,金丝璎珞垂落,尾端残霞般华彩的孔雀羽划过她的裙摆;浓郁的香从玉炉内袅袅升起,织成一面朦胧的幕。


    “你来了。”纱帐后响起一道略显嘶哑的女声。


    “是,殿下。”柏淑跪下,端正磕了头。


    “本宫听说陛下派了你跟随使团出使炽川国,有这回事吗?”


    “是。”


    公主静默良久,随后是幽幽的叹息:“即使不是正使或副使,那也是十分危险的。”


    “明瑄国与炽川交战多年,我们虽有优势,但积年战事,百姓受苦;既然他们撤兵并同意开通互市,那我们就要给足诚意。”柏淑眼神温良坚定,“奴不仅是陛下与您的女官,还是皇家商会的人,此次考察炽川贸易环境,奴是最佳人选。”


    “是这个道理。”公主轻笑,“你虽聪慧,但年纪轻,又这般美丽...”


    柏淑不禁一颤。


    大尚宫是美人,这是宫里与府里上下都认可的事。


    有胆大的宫女形容柏淑是山巅处最洁白的一捧雪,冷风卷起几朵,便化作了她的晶莹修容。


    明明是夸赞的话,柏淑却皱起眉头。


    公主意有所指,她俯身道:“容貌是身外物,终有消散的一天,可奴对殿下的忠心至死不渝,望殿下芳龄永继,福延千年。”


    一番话说的恳切,公主语气柔软下来:“紧张什么?本宫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柏淑眼皮一跳。


    地板一尘不染,但是柏淑跪着的地方,正好能看见几块地砖的缝隙中,残留着几条未被洗刷干净的血痕。


    红色的血痕中又夹着些许绿色,似是胆汁。


    柏淑抬起眼皮看了看纱帐之后的身影,云鬓高耸,婀娜娉婷;一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折磨起宫女内官时却是极为顺溜。


    立在暗处等待伺候的内官们顺着柏淑的视线,自然也看见了那几条细微的血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柏淑淡漠地垂下眼,取出手帕,慢慢拭去所有脏污。


    殿内金玉珠光,白辉金树,凰玺香浓得逼人;除了内官们微不可查的松气声,只有纱帐之后公主满头珠翠的清脆碰撞。


    柏淑不着痕迹地收起手帕,道:“这是奴的福分。”


    公主问:“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


    “哦?”公主笑,“日子这么紧,所以你现在是来向本宫辞行的吗?”


    柏淑吸了口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奴已将那个暗结珠胎的女人处理干净了,还望殿下继续与驸马爷保持恩爱,不要影响商会运作。”


    公主发出一声嗤笑,随后低低笑了起来。


    “保持恩爱?好好好,阿弟真是好样的。”


    柏淑望向纱帐,那个模糊的身影努力想要起身,却痛得暗呼一身,重重摔在地上。


    “恩爱?本宫竟不知这个词能出现在我和驸马身上。”公主笑得艰难,“什么镇国将军府的独子,他...他就是个废物!”


    “殿下与驸马爷情投意合,这是世人都知晓的事;还请殿下不要耍小女儿情态,以免波及商会运行。”柏淑语气平稳冷淡,没有一丝波动。


    灯火交错,公主的身影挣扎爬起,扶在妆案上呼呼喘气。


    “你。”


    柏淑额头顶地:“是,殿下。”


    “你,和我的那个阿弟,本宫知道你们恨我,所以才这么折磨我。”


    公主的身影在灯火之后隐隐约约,瘦似见骨的精细手臂指向柏淑。


    “没有人恨您,殿下。”柏淑道。


    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柏淑的侧脸,满殿的人都没有看见她眼里不加掩饰的讥讽。


    公主捂着嘴闷咳几声,又沉沉笑了起来。


    这笑声可不好听,仿佛老妪在艰难拉扯着破旧的风箱。


    “殿下身体不适,奴便退下了。”柏淑站起身,双手交握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向外走。


    “等等!”


    柏淑站住,转回躬身。


    公主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带上了哑意:“本宫知道你为什么要去炽川...那个姑娘的事...是本宫对你不住。”


    柏淑一愣。


    酸苦的灼烧从心里涌起,好似一寸一寸撕扯着她的心肝。


    记忆惊涛骇浪,血丝爬满柏淑的双眼。


    柏淑呼吸颤抖,双拳握紧了又松,开口:“为殿下办事,是奴的本分,奴一刻也不敢忘。”


    这是已经说烂了的漂亮话,公主显然知道她要说这些,于是摔了灯盏。


    彭!


    满堂皆惊,柏淑只静静立在那里,一半的脸庞隐匿在朱玉华光照映不到的阴影之中,清瘦的身形被灯火拉扯得老长。


    “殿下息怒。”柏淑颔首,“奴离开后,会有新的女官过来,驸马爷近来不安宁,陛下的意思是多派来些宫里的人手,还请殿下慈心以待。”


    柏淑刻意加重了陛下两个字。


    这显然有用,公主的影子扭曲,随即从嗓子里扯出一声嘶鸣。


    烛火跳动,噼啪一声,光影落入柏淑的眼里,仿佛被吞没进漆黑的深潭。


    翌日,晴空万里,是格外好的天气。


    碧蓝的天空一洁如洗,远处的山岭浓绿,生机盎然;盛都城的朱红大门大开,阳光映照黄金匾而反射出炫目的光彩,点亮了门下身着不同样式服饰之人脸上共同的欢喜。


    盛都城墙上乌泱泱站满了人,最中央的位置是明瑄帝,传说中踩着父兄的头颅上位,在万人尸骨上安睡的恶鬼帝王。


    他很年轻,所以在前来拜访的炽川国太子南昭面前显得很随和。


    炽川是建造在大漠彼端的国家,相较于以农业为基础的明瑄国,炽川国在礼仪文教方面显得不羁开放一些。


    不知明瑄帝说了什么,太子南昭哈哈大笑。


    柏淑披着一袭彩帔,头戴缠花玉冠。


    她的气息是冷的,嘴角总是微微向下,长睫永远睁不开似的;除了明瑄帝与长公主,她很少露出全部的瞳孔看人。


    雀羽袍是御赐的珍物,在雪一般的美人身上,仿佛明艳的花瓣无意闯入腊月寒冬。


    东风猎猎,柏淑望向大漠的方向。


    百姓们因炽川撤兵而感到高兴,城墙之下很多人在夹道欢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这和明瑄帝的笑容似乎如出一辙。


    家国,子民,山河大川。


    柏淑闭上眼睛。


    “阿淑。”


    炽川长公主南旸端着酒杯挪了过来,她显然有些醉,腿上绑着的珠玉大链因她走路不稳而叮当作响,鬓边的圆包虎头茉莉花也略微发蔫。


    “嗝。”南旸大大打了个酒嗝,毫无仪态地倚上柏淑,“你陛下在那边说话呢,你怎么不去?”


    柏淑明显不想理她,向后退了一步,扶住南旸的肩膀,将她提溜起来立正。


    “公主,请小心。”柏淑温柔道。


    南旸背靠着栏杆,双臂舒展张开搭在栏杆上。


    “商会一别,已是半个月,柏淑姑娘更漂亮了。”南旸将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眼睛亮亮地看着柏淑。


    南旸比柏淑高出一头,常年骑马射箭的大漠姑娘身形也宽阔;红衣箭袖,绣着高飞的海东青,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意气风发的俊秀少年郎。


    “公主风华绝代,岂是奴能比拟的。”柏淑得体一笑,“奴只不过是残柳之姿罢了。”


    南旸哈哈一笑,伸胳膊想要去揽柏淑的肩;只见柏淑一转身,灵巧地从她的臂弯里走开。


    没走两步,柏淑听见身后传来南旸爽朗的呼唤:“等到了炽川,我带你去骑马!骑我的汗血宝马!”


    柏淑没有停留,径直向明瑄帝走去。


    “陛下,都准备好了。”柏淑道。


    “好。”明瑄帝揉了揉鼻梁,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缠花玉冠。


    玉冠做工精致华美,珍珠剔透,花枝缠着的,是翩然绽放的朵朵金花。


    “此番出使炽川,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其次才是考察贸易环境。”明瑄帝嘱咐道,“我派了百名暗卫跟随你,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路上不要害怕,但也千万要小心。”


    “是,多谢陛下。”


    烈阳高照,宫廷乐队演奏乐曲,使团动身出发。


    场面盛大,花瓣漫天飘洒,暖风卷起百姓的赞颂乐歌,跨过山河,将两国和平的喜悦带向四面八方。


    明瑄帝及众臣在城墙上送别,柏淑掀开车厢的帷帘,与明瑄帝遥遥对视。


    年轻的帝王眼下已有乌青,高瘦的身影在众臣之间竟显得有些孤寂;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残破的金花佩,郑重地在心口贴了贴。


    柏淑点点头,落下车帷,将手中紧攥着的小纸条吞入腹中。


    方才临出城门时,柏淑对明瑄帝三叩九拜,明瑄帝将她扶起,快速将一条小纸塞进她的手心。


    目光交汇时,两人眼中都隐藏着万千风暴,积年的压抑已深入骨血,恨意剧痛;只等时机到来,将仇敌扒皮剥筋,将所爱之人带离污潭。


    炽川人看似狂放不羁,实则心思极为细腻,若柏淑在车厢内烧掉纸条,即使只剩一丝丝气味,也会被他们识别出来。


    非我族类,友好是假象,敌对才是永恒。


    在登上使团马车的这一刻起,柏淑的命就半条落入了黄泉。


    为赶在炽川的祈祭节之前到达,车队走得很快,三个半时辰,便驶出了明瑄国至西边境的亿丈关。


    窗外熟悉的景象慢慢离去,黄昏降临,妖艳的晚霞高悬,犹如一碗血泼红了半幕天。


    柏淑燃起烛灯,闭目养神;脑海里不断回转着纸条上的字。


    这是探子跑死了五匹马,才赶在使团出发之前带回的最新密报——


    “炽川皇宫,云城公主旧居,美人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