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池微微颔首，向后退开一步。


    祝晴云从善如流，后腿发力跳进了客房。


    她低头一看，桌子上的捆妖索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桌清淡家常菜，两小碗米饭被摆放在桌面两端，还微微冒着热气。


    她顿时后知后觉，沈池没有动用捆妖索。


    “你不打算送我去那执事堂了？”她收了点力道，转而跃上了最近的板凳。


    “为什么回来？”沈池转过身看着她，不答反问。


    他眼神认真，看起来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祝晴云疑惑地歪了下头，这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情吗？


    她不假思索道：“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哪怕我们的身份立场相左？”若说刚才只是疑问，那沈池现在是真的有点好奇了。他走到祝晴云跟前蹲下身，直视着白狐漆黑却澄然的竖瞳。


    祝晴云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理所当然道：“但你这不是没捆着我？我觉得你跟那些迂腐的人类不一样。”


    沈池被她说的一愣，一时有些默然。


    祝晴云太直截了当了，与他过往接触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你想怎么合作？”他问。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祝晴云想了想，问道：“你对姻缘祠有多少了解？”


    “西岚事后，当时的人族修士普遍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四大宗门便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姻缘法门，结合过往狐族所授，创立了专修姻缘道的第五大宗门灵犀宗，各地姻缘祠就是他们开设的，门下弟子出师后大多就职于此。”


    沈池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客房里，他说的简洁隐晦，祝晴云却听得出来，这些年同族们定然过得不好。


    姻缘法门本就不是狐族专有，只是狐族天生通灵，修起来更快，用起来代价更小。


    “那这灵犀宗岂不是一家独大，它可有什么制约？”祝晴云敏锐地发现了问题，“若非如此，那不就是你们口中的下一个狐族。”


    沈池认同道：“你说的不错，所以人妖两界共设执事堂，专司姻缘使者。”


    对方没多说，祝晴云也了然地没再多问，她话锋一转，“方才我同林姑娘的对话，沈道友可都听到了？”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沈池坦率道：“我方才恰在窗前，道友需要我怎么配合？”


    “我现在灵力有亏，暂且变不回人形，”祝晴云抖了抖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抬起前爪理了理毛，“明日辰时，你装作求姻缘的香客，带上我去一趟城西二十里外的姻缘祠。届时是非曲直，一探便知。”


    “好。”沈池没什么异议，很快答应下来。


    事情谈妥，他起身出门，片刻后拿回来个宽口浅底的瓷碗，在祝晴云不解的目光中执筷将桌上的菜各拨了一半进去，又把其中一碗米饭倒扣上去，随后推向她。


    祝晴云一愣，狐狸尾巴不由翘起个弧度来。


    就见沈池稍稍低眉，露出个带着歉意的表情，“一入定便疏忽了道友饭食。”


    “无妨，沈道友尚未辟谷？”祝晴云将碗扒拉到眼前看了眼菜色，顺口问道。


    淋了棕色酱汁鱼肉雪白细嫩的清蒸鲈鱼、色泽鲜艳香味扑鼻的鱼香肉丝、焦黄酥嫩的煎豆腐再配上一碗清口的酸辣耳丝汤。


    数百年未吃过人类食物，祝晴云食指大动，当即扒着桌子享用起来。


    沈池见她吃得香，顿觉桌上虽是些寻常菜式，较之平日却更香甜了些。


    “我身有旧伤，用些饭可节省灵力。”他没什么犹豫地解释道，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身有旧伤的事情就这样被祝晴云知晓。


    祝晴云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尾巴轻轻摇晃，没想到沈池这伤不轻，已经到了无法维持整日辟谷的地步。


    他们两个人，居然凑不出来一个完整的战斗力。


    她所想都写在脸上了，沈池很轻易地就看出来了，他摇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放心，足以应对明日。”


    饭饱食足，沈池将碗筷送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个软垫，他将软垫铺在桌上，而后往床上盘膝一坐，呼吸悠长起来。


    祝晴云会意地跳上软垫，没急着休息，反而盯着沈池又看了半晌，眼前这个强大却身受重伤的人类，对她倒是挺不设防。


    她当然也无意浪费宝贵的仙力去伤害来之不易的盟友，而且，垫子还挺软。


    她想着，在软垫上抱着蓬松的尾巴舒舒服服地蜷缩了起来。


    翌日，卯正二刻。


    薄薄的日光透过窗棂打进缘来客栈四楼客房，为沈池垂落在床沿的衣摆和桌上的祝晴云渡上一层橘黄色的暖光。


    融融热意将祝晴云从睡梦中唤醒，她四肢舒展，长长伸了个懒腰，一双狐狸眼眯成了一条缝。


    她轻盈地跳下桌子，抬头正对上沈池清明的目光。


    “出发吧。”沈池下了床，蹲下身探出手，祝晴云便顺着他的手攀上了肩头。


    从江城西门一路向西，桃林愈发浓密，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幽香，而姻缘祠就坐落在桃林深处的桃花岭半山腰。


    辰时一刻，一人一狐等在了姻缘祠前。


    由于他们这个组合太吸睛，祝晴云干脆变成巴掌大小，扒在沈池胸口，缩到了他衣襟里。


    此刻，沈池衣襟处悄悄弹出一对尖尖的耳朵，那耳朵小幅度地抖了抖，随后一双狐狸眼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


    见无人注意到自己，祝晴云小爪子扒在沈池衣襟上，打量起了眼前的姻缘祠。


    但她先看到的不是姻缘祠本身，而是等在姻缘祠外的人。


    山门外的平地上挤满了人，他们低垂着头，紧闭着双眼，双手握拳扣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含混不清的经文。仔细听来像是什么姻缘法门。


    祝晴云耳朵微动，听到身后仍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人愈来愈多，却无人越山门半步。


    她转而看向姻缘祠，同寻常道观形制类似，中央的空门两侧，刻着“算天算地算福祸，算姻算缘算无常。”横梁上刻横批“道法自然。”


    山门均不设门，透过门洞，祝晴云看到影壁上赫然是姻缘神形象的浮雕，浮雕上的姻缘神身处祥云之中，祂繁复官袍加身，手握姻缘笔，面庞非男非女。


    此地林木繁茂，阳光不入，浮雕便被笼在阴影之中，衬得祂石质的面庞上笑容奇诡。


    祝晴云狐眼登时一凛，她抬头看向沈池，就见对方也是面色凝重，拧眉盯着那邪异的神像。


    “你先前可见过这场面？”她狐嘴几难察觉地翕动几下，传音问道。


    沈池没有挪开视线，缓缓道：“我离开师门后一路西行求问姻缘，期间抓了些摆摊骗人的假姻缘使者，却从未去过各处姻缘祠。”


    “这么说,你的师门同灵犀宗有什么关系？”祝晴云立刻反应过来，虽是问句，但她语气肯定。


    沈池哑然地看了眼扒在衣襟的白狐，“你猜得不错，家中长辈在我临行前已托灵犀宗的各位长辈为我算过姻缘，只算出解法在西方，我便一路西行至此。”


    祝晴云顿觉恍然，难怪这人抓她时出现的这么及时，合着经历过不少，早就有所怀疑。


    二人交谈间，影壁后拐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类修士来，他们穿着白色的衣袍，衣袍外罩着红色的纱衣，各自手捧一卷卷轴站定在台阶上。


    这是择出有缘人了。


    祝晴云与沈池对视一眼，飞快缩回了衣襟。


    沈池随人群一道低下头，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虚虚一圈，为衣襟里的祝晴云圈出面小小的镜子，为她投射姻缘祠的场景。


    桃花岭山脚处设有八角亭，亭中摆有姻缘册，求姻缘者需在登山前写上姓名和生辰八字，以便姻缘使者择出有缘人，有缘者方可入姻缘祠求缘。


    “照例，男子站在我这一列，女子站到她那一列。”男修扫视了眼在场人群，冷声道，“不可拥挤，不可喧哗，更不可擅闯。”


    打他二人一出来，人群便寂静无声，男修话落，更是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


    男修满意地点点头，卷轴一展，高声念诵起来。


    “沈迟年，白瑞，苏瑾……”


    沈池走上前，站到了男修跟前。


    男修口中的沈迟年便是沈池，他在八角亭里写了正确的八字，却用了假名。


    因为祝晴云说，他的八字一定能被选上，但叫他不必用真名。


    “刘月，陈雨……夏禾。”


    待到女修也念完名单，男修目露冷意，警告道：“使者大人火眼金睛，也别想着造假，否则，小心你们的姻缘。”


    “跟我们来！”


    他说完，同女修一道领着沈池等人绕过影壁，侯在了姻缘祠殿宇前的中轴线两侧。


    “拢共十人。”沈池扫了一眼，传音给祝晴云。


    祝晴云不急回复，先透过镜子看了一眼殿宇。


    这殿宇一眼看去倒没什么异常，只除了屋顶的脊刹中，那执剪含笑而卧的姻缘神。


    它殿门洞开，又未点灯，一眼看不清内里。


    “沈道友，我灵力不足，恐力有不逮，待会需要你配合我施个法术。”


    沈池应道：“好。”


    “你就是沈迟年？”男修扫了眼沈池，“进去吧，使者大人在等你了。”


    沈池佯作惶恐，低头目光冷静地看着地面，嘴里惶然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他吐出口浊气，像个敬畏的普通人一样，一脚虚一脚实地踩进了殿宇。


    殿宇内里黢黑一片，常人难以视物，沈池跟祝晴云自然没有这个烦恼。


    沈池却装作看不清的样子，试试探探地往里走。


    直到更深处的黑暗里猝然响起人声，“沈迟年，生于甲午年庚辰月丙申日庚申时。”


    沈池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带着白色面具的人。


    “正是。”他恭敬行礼，“小人想求大人赐一段良缘。”


    姻缘使者几乎是立刻道：“自然可以，你上前来，摇一签。”


    烛火倏地亮了起来，照亮了姻缘使者和他身前放着签筒的矮桌。


    沈池依言靠近，抖着手摇了根签。


    泛着光泽的深木色签文“啪”得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滑到姻缘使者面前。


    “是上上签，你的姻缘稍后就来，站到我身后。”姻缘使者随意看了一眼，将签文缠上红线递给沈池，招呼不打探手就是一抓。


    沈池忙卸掉抵抗，顺着力道被抓到了对方身后，他翻过签文，确实是上上签。


    “多谢仙师！”他像是惊讶于对方的神乎其技，慢半拍连连道谢。


    “这地方果真有鬼，你红线分明断了，他却说你的姻缘稍后就来。”祝晴云透过镜子看完了全程，此刻话音里透着股冷意，“咱们暂且静观其变，看看他是如何牵红线的。”


    沈池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同意了祝晴云的提议。


    随后殿外的九人挨个进来摇了签，巧合的是，他们所有人俱是上上签。


    姻缘使者频频出手，将这些人抓向自己身后。


    他似乎刻意分了组，另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诸位俱是今日的有缘人，均能在此地寻得正缘。”姻缘使者穿梭在十人里。


    他拿过随意一名女子的签文，将之塞给随意一名男子，如是五次，接着缓声道：“诸位且看仔细了，拿着你们签文的人，就是你们的正缘。”


    “沈道友，借你双眼一用。”当其时，祝晴云一爪按在沈池胸口，沈池整个人松懈下来，任由一股清凉的力量顺着胸口在丹田环绕一圈，携起他的灵力顺着经脉攀上了双眼。


    他双目一凉，眨眼间，眼前已是大变摸样。


    罗网般的红线显露在他眼前。


    但他既既顾不得关注那悬空的金梭，也顾不得关注自己的红线。


    他抿起唇，看着眼前八人的红线缓缓延长，又在无形之手的牵引下成对相牵。


    但这几人的红线在相牵时，分明就彼此排斥，它们是被强行牵起来的。


    “沈道友，出剑！”祝晴云低喝。


    “嗡！”


    沈池剑指一挥，细不可闻的铮鸣声响起，他眉心钻出柄透明的小剑来。


    “浩然剑气可破煞，斩！”


    祝晴云话落，沈池剑随心动，斩向最近的红线。


    金鸣之声回荡在两人识海，沈池的剑被挡住了。


    “沈道友，再斩。”


    祝晴云一双狐狸眼金光熠熠，催动仙力裹上了沈池的小剑。


    在两人的共同操纵下，小剑再一次斩向红线相牵处。


    细微地崩断声传来，红线裂开了一个小口。


    祝晴云咬咬牙，逼出滴精血来，同沈池一道将小剑向下狠狠一压。


    剑气激荡开来，小剑迟缓但坚定移动，接连斩断了四根相牵的红线。


    这一切无声且瞬息，在场众人均未察觉。姻缘使者照旧在千恩万谢声里送走了众人。


    祝晴云却狐耳一竖，立马察觉出不对来。


    “我们破了他的法，他怎会一点反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