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3天桐庐寺辩经，旧事新踪迹


    赤翎儿从金子陵处获助后便想着有机会就去寻魔剑朱厌之主雪无名，没想一日之后，对方竟朝着桐庐寺来了。


    此时日影西斜，桐庐寺已遵佛剑一说大师之建议，以“修缮”为名闭寺，寺门两侧挂着“暂不接待”的木牌，几个僧人正收拾着香案。只见来人身形清瘦，青白相间服饰，额间火焰纹饰尤为显眼，身负双剑——一把形制诡异，隐泛赤芒，应是传闻中的魔剑朱厌；另一把剑体厚实，萦绕着似圣非圣的气息。守寺僧人以为他是上香的香客，连忙上前躬身道：“这位施主，本寺从今日起七日内闭寺，若想上香还愿，还请七日后再来。”


    “为何闭寺？”那人声音清冷，不带半分波澜。


    僧人稍显犹豫：“这——住持言寺内需修缮，不便接待。”


    “妄语何为？”来人眉峰微蹙，周身冷意渐浓。


    僧人察觉不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试探着问：“这位施主是来本寺……？”


    恰在此时，佛剑一说大师与住持慧化法师闻声而来，方才那僧人急忙上前，将情况一一说明。佛剑双手合十，目光平和地看向来人：“施主求答，不知有何疑问？”


    来人抬眼，目光扫过院前的老柏树，缓缓开口：“形无定形……何谓形，何谓名？”


    慧化法师捻着念珠，指了指院前的老柏：“施主言‘万物无定形’，老衲有一问——如此院前一柏，春生新绿，秋落残叶，四时流转，它究竟是‘一株柏’，抑或‘四株柏’？若它时时变迁，吾等又以何称其为‘柏’？”


    “云聚为峰，散成雾。还唤作‘云’么？”来人眸光移向天际的流云，“是因‘形’驻，抑或‘性’存？”


    “自是因‘性’！”慧化法师沉声道，“云性本‘聚散无常’，柏性为‘坚韧常青’，本性不移，纵有万般形变，根骨犹在。恰似佛门戒律，千载承袭，文字或添注解，然‘止恶扬善’之根本，从未更易。”


    “崖边柏，半荣半枯。”来人微微倾身，“其性，为荣，为枯？”目光扫过众人，“人见荣则言荣，见枯则言枯。此柏，为一，为二？”


    慧化法师语滞片刻，复又正色：“枯荣皆属外相。其根深植厚土，汲水向上，方是它的‘本’。施主执着于‘所见’，却忘了‘所存’。”


    佛剑此时缓步上前，声调平和：“慧化法师，剑邪所言，实是‘见者之心’。向光者见生，是因心内存‘生’；背光者见灭，是因心中有‘灭’。而柏本身，只是‘在’罢了。”他转向来人，“施主所惑，或许非是‘柏有几株’，而是‘何以一木能并纳枯荣’？”


    来人闭目复睁，似有感悟：“吾曾见一物，冬时为冰，夏时作火，世人或畏其寒、或惧其烈。然吾深知，寒与烈，皆蕴其内。”


    “世间焉得此物？冰火相克，岂能同存？犹如善恶，善即善，恶即恶，若言一人亦善亦恶，便是自相矛盾！”慧化法师摇头反驳。


    来人仰首望天，似喃喃自语：“昼、夜，共天。”语气平淡，“天不言‘我为昼夜’……只是涵容。”


    “施主妙见。”佛剑颔首，“天不分‘昼之天’与‘夜之天’，因其‘体’未易，而‘用’有殊。人亦如是，心为‘体’，行为‘用’，行或有善恶之别，心之根本，却可包容万千。关键不在‘有几面’，而在‘是否自知有几面’。”


    来人静默良久，终是轻叹：“自知……甚难。”衣袂轻扬，转身便要向山门行去。


    “小施主可知，那摩诃萨青舍身饲虎，佛祖割肉喂鹰，此为大慈大悲，无量功德。故世人曰：欲成大道，舍身取义。”赤翎儿在一旁听了许久，见他要走，连忙追上，“然世人只知其舍身之事，不知其求义之思，虽有人亦舍身取义，却未成佛陀金刚。故断命求义非真义，入得污泥亦成道。何故纠结于外物化为何形？心之本质以不变之物，断命舍身亦为魔，入得淤泥也成圣，小施主只需顺应本心便可，无需将行为化作自身的枷锁！”


    “舍身饲虎，淤泥入圣。”来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赤翎儿——暮色中只见他凤眼圆脸，神色真切迷茫，“可本心是什么？顺应本心便成圣了吗？若这颗心和崖上柏树一样，又有阴阳际遇，再如何呢？”


    “本心即为欲做何事，欲成何事。”赤翎儿挠了挠头，语气带着几分坦诚，“外界凡事种种或顺应本心，或背逆本心，然本心不会为此而变，如那柏树无论阴阳亦会生长，顺应则茂，逆反则枯——生长，便是柏树的本心。”


    来人摇了摇头：“有人本心不明，有人本心相悖。放任若可解，何必为难。”


    “咳咳……不说这些了，翎儿我也不过一介村姑，不懂佛法大道……此次追来也是有事相问。”赤翎儿话锋一转，刚想继续，一道身影却快步逼近。


    来人身着月白纱衫，外罩淡青广袖，半束的白发丝毫不乱，袖袂轻漾如拢烟云——正是脱俗仙子谭无语。他本是直奔桐庐寺而来，掠过赤翎儿与雪无名时，目光却骤然凝在雪无名背上那把并非朱厌的剑上，脚步也停了下来。


    “剑邪雪无名？”谭无语的声音带着几分审视。


    青白衣者歪了歪头，圆圆的脸上满是疑惑，虽未说话，眼神却明明白白写着“不解”。


    一个“？”仿佛从他头上冒出来：“吾未见过你。”他又仔细瞧了瞧谭无语，肯定道，“从未。”


    “哼。”谭无语冷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傲气，“脱俗仙子谭无语，现在见过了。”


    “为什么是‘无语’？”青白衣者好奇地眨了眨眼。


    谭无语不答反笑：“你又为何是‘无名’？”


    “过去无，名字无。”对方坦然道。


    “哦，那这把剑也‘来历无’？”谭无语指向那把圣气萦绕的剑，目光锐利。


    “有人所赠。”青白衣者据实回答。


    佛剑顺着谭无语的目光看向那把剑，眼神一凝，上前问道：“剑雪施主，可问此剑是何人所赠？”


    “心医，殷绯语。”


    “她为何将此赠你？可曾向你解释过其原本的主人？”


    剑邪雪无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吾仍不知。还是疑惑。”


    “此剑名‘莲谳’，原是佛门圣剑，据说其上一任主人是万佛岩圣域佛子颐莲大师。”佛剑缓缓道，“颐莲大师百年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以至于佛子传承延误。”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颐莲大师极有可能出了变故，才让莲谳剑流落到他人手中，最终转赠雪无名。


    雪无名闻言，青蓝色的眸子转向谭无语——他虽不知谭无语为何关注此剑，却知对方必有缘由。


    “佛剑一说，我来正想提醒你一事。”谭无语收回目光，看向佛剑，“颐莲大师已圆寂。至于为何如此确定——玄岳山腰，九莲脩峰，水幕之后有一溶洞，见了便知。”


    赤翎儿心中一动，清了清嗓子，指着雪无名背上的朱厌，试图吸引众人注意：“咳咳，说来……其实另一把魔剑朱厌也与那颐莲大师有关。”


    雪无名的目光立刻转到赤翎儿身上，圆圆的脸带着几分专注，像是在认真听她说话。


    “我曾于梦境之中见过颐莲大师，那时他亦是身负双剑，不过一把是这柄魔剑朱厌，另一把则是现在在孤剑封禅手中的圣剑杀诫。”赤翎儿解释道，见雪无名神色平静，似早已知晓杀诫下落，又补充道，“雪无名……我此行其实是来寻你的，大师圆寂之前托付我保护你来着。”


    “身边危险，你会忧心。”雪无名轻声道。


    “哼哼～别看我看起来不靠谱，其实翎儿是很能打的哦！”赤翎儿挺了挺胸，语气带着几分骄傲。


    “颐莲乃上任佛子，怎可能佩用魔剑？”慧化法师忍不住质疑。


    “看来这孤剑封禅也不一般。”谭无语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赤翎儿身上，“圆寂之前的托付，也就是说，你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啊哈哈……勉强知道一点吧，虽然记忆已经不清晰了。”赤翎儿挠了挠头，“万物皆有成圣成佛之潜能，只是此苦境贪嗔痴慢万色皆存，大师就是如此和我说的。”


    “赤施主只是见颐莲身负朱厌，却未见颐莲使用？”佛剑的问句带着肯定的语气。


    “但大师那时亦未使那柄莲谳，甚至未背负在身。”赤翎儿回答。


    佛剑点头，若有所思：“此事我需向万佛岩圣域确认一番。杀诫、莲谳皆出自圣域，虽听闻后来各有流转。只是脱俗仙子所言颐莲大师的衣冠冢在玄岳九莲脩峰，不知赤施主后续可与我一同前往查探？”


    “自然可以了，再怎么说我也与大师多少有些关联，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肯定是要继续下去的。”赤翎儿爽快应下。


    “可否相告，颐莲大师圆寂之因？”谭无语追问道，显然对其中缘由极为好奇。


    “大师圆寂之因是为了度化一魔，他以自身全力将其度化，而后魔化作之人，便是孤剑封禅了。”赤翎儿话音刚落，除了雪无名，在场众人皆面露惊色。


    “说来居然没人怀疑我的说法吗……分明说的这些也没有很确定的证据……”赤翎儿小声吐槽。


    “你在说谎吗？”雪无名立刻问道，语气带着几分认真。


    “我看非也。”谭无语率先开口，替赤翎儿解围。


    “翎儿也不知道啦，说到底大师圆寂是在二十年前，而我如今才年满十八，光靠这些梦境之中的场景，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啦。”赤翎儿讪讪说道，似有心虚，随后看向雪无名，“不过，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倒是确定了——毕竟你与我梦境之中那人样貌完全一样，这一切又怎会只是巧合呢？”


    “你在梦里见过他……的样貌？”谭无语挑眉。


    佛剑闻言，目光深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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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向赤翎儿：“赤施主可曾听闻凤凰涅槃之说？二十年前圣钟鸣响那日，北嵎天现异象，有凤凰浴火重生之兆。凤凰一族每逢涅槃，形貌复归稚龄，前尘尽忘如新生，却因缘不灭……施主年岁与圣钟之时相差二载，或许正应了涅槃重生的天时。施主梦中能见颐莲大师最后时刻，或许正是涅槃后残存的灵识感应。”


    赤翎儿没有直接回答两人，继续对雪无名说：“雪无名，你是否想要知道自己身世了？”


    “谢谢。但，不必。”雪无名听出她话里有话，却摇头拒绝，“你还会留在论剑海吗？”


    “也许吧，反正现在肯定不会离开的。”赤翎儿道，“翎儿也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也有自己需要付出一切去寻找的东西。”


    “你与……与我，都不一样。本心之道很适合你。”雪无名想了想，又补充道，“加油。”


    “那翎儿也祝你加油哦～”赤翎儿笑着回应，丝毫没察觉雪无名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呆意。


    “好。”雪无名眉梢微微弯曲，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再会吧。”看他模样，似已寻得想要的答案，转身便要离开。


    “对了，既然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如让翎儿试试你的实力是否可以保护自己吧？”赤翎儿连忙喊住他。


    雪无名脚步顿了顿，“有事没做，下次可？”


    “那若是雪儿事情办完，便来论剑阁找我吧，翎儿会在那边等着雪儿的。”赤翎儿不知不觉间，给雪无名起了个绰号。


    “雪儿……称我？”雪无名愣了愣。


    “嗯哼～雪儿不喜欢这样叫吗？”


    “新的称号，与剑雪不同。”雪无名没有拒绝，只是偏过身挥了挥手，“小茧亦别过。”


    赤翎儿也挥了挥手，看着雪无名一袭青黑衣衫渐渐远去。佛剑轻轻阻拦了还想再说什么的慧化法师，任其离开。


    佛剑转向仍未离开的谭无语，目光平和。


    “佛剑一说，你我所想应相同。”谭无语盯着雪无名远去的方向，又瞥了眼佛剑。


    “尚待最后的确认。”佛剑没有否认，“眼下仅是猜测。明日我与赤姑娘便会前往九莲脩峰进行最后的确认，想那时圣域的回信也应该到了。”


    此时，身体欠佳的慧明法师从众人身后走出，手中拿着佛子传承候选人的信物——凭此信物，他能快速联系上圣域。“如此一来，事情想必能水落石出了。”他向众人道谢，又补充道。


    “我谭无语既来，也是考虑清楚了。等那最后的确认，有消息派人到听雨轩告知我便是。”谭无语道。


    “只是不知脱俗仙子是从何人口中得知颐莲大师圆寂之处。”佛剑问道。


    “只是巧遇一人，问我颐莲大师之事。我答失踪百年，她却反说亲眼见过颐莲大师的衣冠冢。”谭无语回忆道，“景天，这是她的姓名。有缘自能相会。”


    “景天……多谢。”佛剑颔首。


    “不必，我所行之事自有所求。”谭无语侧身。


    “脱俗仙子还未放弃与有生之莲之事？”佛剑若有所感。


    “我为何要放弃？”谭无语反问。


    “执念如系缚之绳，缠缚心性不得自在，唯有解此绳、放此执，方能踏入广阔法界。脱俗仙子既名‘仙子’，又何不明白？”佛剑双手合十。


    赤翎儿在一旁听得明白——江湖上谁不知晓，脱俗仙子谭无语与有生之莲解锋镝是玄黄老人的关门弟子，师出同门，自幼一同长大。两人皆是才华横溢，精通诗书画、佛道儒、八卦谋略，心怀远大抱负，却性格迥异：解锋镝跳脱灵活，擅长临场急智，习惯以交易换取合作；谭无语则谋算深远，擅长长线布局，习惯以最坏情况做准备。随着解锋镝名气日盛，谭无语“既生瑜何生亮”的愤懑，早已是江湖公开的秘密。


    “……你该清楚，我谭无语真正的难题就是他解锋镝。”谭无语沉默片刻，缓缓道，“世人以为我想争名，非也，我逐的是志。我不认可他的实力？非也，是过度认可了他的能耐！至高至明是日月，难分高低，难让一步。我谭无语现在这么说，他解锋镝就不会这般说么？”


    佛剑见劝说无效，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言：“阿弥陀佛。脱俗仙子如此，自当有所解。”


    伴随着佛剑的道谢与告别，谭无语转身离开了桐庐寺。此时寺中只剩佛剑、慧化、慧明三位法师与赤翎儿。


    “一说大师，后续闭寺可还继续？”慧化法师仍有疑虑。


    “继续。以防万一。”佛剑微微侧头。


    慧明法师轻轻叹息——一个追逐执念不得解脱，一个坚守本心难寻同道，被追逐者若真让了步，反倒会被轻视。赤翎儿望着谭无语远去的方向，心中感慨：江湖儿女多奇情，也难怪佛剑最后不再劝说，想来大师与解锋镝、谭无语二人，亦是旧识。暮色渐沉，她理了理衣袖，心想是时候赶回论剑阁了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