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中迷遇

作品:《若友若无

    玄铁铸就的影城大门,在莫林面前轰然关闭,那沉重的撞击声不仅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最后一丝从门缝中透出的惨白天光被彻底吞噬,如同他生命中所有的温暖与希望,在这一刻被完全剥夺。他跪在深及膝盖的冰冷积雪中,单薄的身躯在凛冽寒风中微微发颤,可那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如同雪原上那棵永不肯向风雪折腰的孤松。冰雪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袍,刺骨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无情地扎进他的骨骼深处,可这□□上的痛苦,远不及他心中那已冰封万里的荒芜与绝望。


    “求父王……开恩,允儿臣……见母后最后一面。” 他的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这句话,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微弱却执着,然而这声音刚一出口,便被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撕碎、卷走,消散在空旷死寂的雪原上,得不到任何回应,也传不到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后。额角因之前重重磕碰在冰冷地面而破裂,渗出的鲜血尚未滴落,便已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黏在他沾染着雪沫的睫毛和散乱的黑发上,像是不被神明垂怜的祭品留下的耻辱印记。


    三天三夜。这个时间刻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记得如此清晰——母亲被那些冷酷的影卫用玄铁锁链拖走时前一晚,摸着他的头顶眼中充满了不舍,她将自己手上一支随身带着的手环取下交给莫林,这个手环莫林知道,从他有记忆起这手环就一直在母亲手上,但此刻,狼妃却将这镯子摘下,戴到了他手上。这镯子似乎有魔力,银色的镯身还泛着不属于它的金光。“阿林,再给娘抱抱。”狼妃轻轻搂过莫林,在短暂的紧紧相拥后,她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每次犯错时那样。正当莫林享受这温暖时,狼妃却压低声音在耳边对他轻轻说:“接下来娘说的话,一定不要有其他人知道,娘只说一遍,你听好——你手上的镯子注入法力后是明城的通道,必要时可用,但明城与影城不同,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想法之人进不了明城,每个人进入明城到的地点也不一样,但明城可以保你活下去。活下去……”最后三个字从母亲口中轻轻的说出来,此刻成了刺穿他心脏的毒刺,带着母爱的温度,却让他痛不欲生。他也记得,落白坠下诛仙台时,那双曾经盛满璀璨星子、只会对他流露笑意的紫色眼眸,在那一刻是如何被难以置信的震惊、被背叛的尖锐痛苦充斥,最终如同摔碎的琉璃,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空洞、死寂,只剩下刻骨的恨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永生难忘。而现在,影城那扇仿佛连接着地狱的侧门微微开启,一个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守卫走出来,用平板到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向他宣告了最终的判决: “王后,薨了。” 没有临终遗言,甚至没有一具可以让他凭吊、让他最后尽一点孝心的棺椁。那座吞噬了母亲的、通体玄黑的冰冷城池,如同最贪婪的巨兽,连一丝微小的念想,都不肯施舍给他。


    世界,在他耳边彻底寂静了。呼啸的风声、簌簌的雪落声、甚至他自己胸膛里那颗还在机械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万物归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将他紧紧包裹。莫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如同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从深及膝盖的积雪中,一点点地站起身。膝盖处冻结的冰块因他的动作而发出细微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咔嚓”碎裂声,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痛觉神经,仿佛都在那一刻彻底麻木、死去了。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扇冰冷的、象征着绝望与永别的玄铁大门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那里是狼族领地与未知荒野的交界处,是一片更加迷茫、更加没有尽头的白。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行走,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不知方向,不问归途,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也许母亲早就料到了她的结局,明明这个镯子可以保她平安,可偏偏这镯子现在在他手里。莫林无法表达,他恨这个镯子,恨这场战争,恨他的父亲,可他什么也做不了,镯子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了。


    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的白,疯狂地席卷而来,像是要将世间一切肮脏、痛苦、不公与罪恶都彻底掩盖、埋葬。视野所及,唯有茫茫一片,单调得令人发疯的花白,挤压着他的眼球,窒息着他的呼吸。他麻木地前行,积雪反射着天空惨淡的、毫无温度的天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凝成冰棱,可他连闭上眼睛躲避这强光都觉得是一件费力的事情。绝望,如同最浓稠、最黑暗的墨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放弃。活着?为什么还要活着?至亲凋零——母亲死了,死在他无法触及的影城深处,因他而受牵连。挚友永诀——落白被他亲手逼诛仙涯,生死不明,恨他入骨。他被父王视为达成野心的工具、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他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给了他十年短暂的光明与温暖,却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其彻底夺走,反衬得此刻的黑暗更加深沉。这世间,冰冷刺骨,残酷无情,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他甚至开始祈求,祈求这风雪再猛烈一些,再狂暴一些,将他彻底埋葬,与这无边的、纯净到虚伪的洁白融为一体,化作冰原的一部分,也好过独自一人,清醒地承受这噬骨的寒冷与啃啮灵魂的孤寂。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或许是又一个漫长的三百年。时间在他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身体即将被冻僵的时刻,那暴虐的风雪,竟毫无征兆地,渐渐歇止了。天空中,只余下一些细碎的、懒洋洋的雪沫,还在慢悠悠地飘洒,仿佛一场盛大葬礼后,零落的纸钱。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单调到极致的黑白世界尽头,他模糊的、几乎失去焦距的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点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光。昏黄的,摇曳的,像是指尖大小的一簇火苗,又像是寒夜里,最后一盏不曾被风雪吹熄的孤灯。是幻觉吗?是濒死前,大脑给予的最后一点仁慈的慰藉?还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引路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身体遵循着求生的本能,他朝着那点光晕,蹒跚而行,用尽了这副残破身躯里最后的一丝气力。那点光晕在他涣散的瞳孔中逐渐放大,放大……那温暖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他早已被冰封的视网膜。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包裹全身的、久违的、让人想要落泪的暖意。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带着一种稳定而令人安心的节奏,传入他的耳中。他费力地睁开沉重无比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厚厚、柔软兽皮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粗糙却干净温暖的毛毯。不远处,一个用泥土和石头简单垒砌起来的壁炉里,橙红色的火焰正欢快地跳跃着,舞动着,不仅驱散了蚀骨的寒意,似乎也驱散了一些盘踞在他心头的阴霾。


    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灰色布袍、背影略显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他,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罐,慢悠悠地熬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气息,说不清是药草的苦涩,还是某种清茶的芳香,又或许,两者皆有。


    这是哪里?是死后的世界吗?还是……?莫林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真实的触感告诉他,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喜悦,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沉重的疲惫。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地、依恋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贪婪地沉溺于这短暂偷来的、不真实的温暖与安宁之中,不愿醒来,不愿面对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


    “既然醒了,就过来帮把手。”老者的声音忽然响起,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与平稳,他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那罐沸腾的汤汁,“把灶膛里的柴火,添一添。” 莫林没有动。他不是不想动,而是无法动弹。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只余下沉重躯壳的雕塑,连转动一下眼珠都觉得耗费心力,思考于他而言,更是一件奢侈而痛苦的事情。他只想就这样躺着,直到永恒,或者直到毁灭。老者等了一会儿,并未因他的无动于衷而催促或动怒,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深沉,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重量与沧桑,穿过温暖的空气,清晰地落在莫林的心上。他依旧没有转身,但那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却如同深山古寺中敲响的晨钟,一字一句,沉稳地传入莫林的耳中,撞击着他冰封的心湖:


    “孩子,雪埋得再深,也埋不掉想要破土发芽的种子。冰封得再厚,也冻不死等待时机、渴望重生的根。影城能困住肉身,却永远困不住一颗……真正想要活下去的心。” 老者的话语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给予他消化的时间,然后,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一切成空,再无转圜。但只要还活着,哪怕卑微如野草,渺小如尘埃,也能等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那一天,也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人。”


    ——“你想看见的人”。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如同寒冬里意外迸溅的火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撞进莫林那一片死寂、荒芜的心湖! 落白…… 落白他真的……彻底消失了吗?魂飞魄散,是他亲眼所见吗?诛仙台下,他搜寻了无数遍,确实没有找到任何落白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尸体,没有残魂……可是,没有找到,是否就意味着绝对的死亡?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这三百年来的执念、愧疚、无尽的寻找,又算什么?一场可笑的自欺欺人吗?但如果……如果他还有哪怕一丝残魂,侥幸存于这世间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呢?如果母亲用生命换取的“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像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而是为了等待某一个……重逢的可能呢?一股微弱却无比尖锐、带着灼热温度的力量,猛地刺穿了他周身的麻木与厚重的绝望坚冰!他倏然睁大了眼睛,深褐色的瞳仁里,那冻结了三百年的、密不透风的冰层,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蛛网般的裂痕!一丝微弱却顽强不屈的光,正挣扎着,拼命地从那裂缝之中透射出来!


    他猛地从摇椅上坐起,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长时间未曾正常发声的喉咙干涩疼痛,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沙哑不堪:“老先生!您……您到底是谁?”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在他最绝望时刻出现,并给予他如此重要提示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老者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是记载了无尽岁月的年轮,然而那双眼睛,却出乎意料的澄澈、明亮,如同雨洗后的湛蓝天空,深邃而平和,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处的迷茫与痛苦。他没有回答莫林的问题,仿佛那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他只是用一块厚布垫着,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里那温热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汤汁,倒进一个朴素的木碗里,然后,稳稳地递到了莫林的面前。 “喝了吧。”老者的声音依旧平和,“路还长。”


    那汤色泽清亮,不见丝毫杂质,气味虽然寻常,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莫林看着老者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碗温热的汤,心中虽有万千疑问如同潮水般翻涌,却奇异地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信任。他不再犹豫,接过木碗,碗壁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温暖着他冰凉的掌心。他仰起头,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将碗中的汤汁一饮而尽。味道有些许苦涩,细细品味,舌根处却又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


    汤汁入腹,仿佛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流向四肢百骸。然而,与此同时,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困意,也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毫无预兆地向他袭来,这困意比影城外的风雪更加难以抵挡。他甚至来不及再追问一句,意识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了一片温暖而安宁的黑暗之中,失去了所有知觉。


    ……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狼族王庭那熟悉的、雕刻着狰狞狼头图腾的、冰冷而华丽的穹顶浮雕。 “陛下!您终于醒了!”侍从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您在离影城不远处的雪地里昏倒了,浑身冰冷,幸亏巡逻的卫队发现得早,及时将您带回……” 莫林用手臂支撑着,有些吃力地坐起身。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狼殿,躺在那张宽大却冰冷的床榻上,身上穿着干净柔软的寝衣,之前那身沾满血污和雪泥的衣物早已被换下。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环境,仿佛之前那温暖的篝火、那慈祥神秘的老者、那碗滋味奇特的热汤,都只是一场因为过度悲伤和寒冷而产生的、过于逼真而美好的幻梦。


    他有些迷茫,当看向曾经装满母亲衣物的衣柜却发现里面除了两件他的衣裳已经空无一物时,他才后知后觉感觉到所有的痛苦好像都不是梦……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碗汤带来的暖意,耳畔也依稀回响着老者那句如同箴言般意味深长的话。是梦吗?可那篝火的温度、那汤汁的味道、那老者的话语带来的震撼,感觉都如此真实,历历在目,刻骨铭心。不是梦吗?那为何他此刻会安然躺在狼殿之中?那位在他濒死之际伸出援手、言语间仿佛知晓一切的老者,究竟是谁?是偶然路过的隐世高人?是神灵的垂怜与点化?还是……如同老者隐约暗示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棋局中,一颗刚刚被拨动的小小棋子?


    他至今不知,那一夜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将他从彻底崩溃与自我放弃中强行拉回的现实,其真相究竟为何。但无论如何,从那一刻起,他眼中那早已熄灭、被绝望与冰霜覆盖的光芒,确实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火苗。这火苗虽小,却在接下来的三百年漫长而黑暗的岁月里,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飘摇,都再未曾熄灭过。它支撑着他隐忍,支撑着他谋划,支撑着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孤独王路上,步履蹒跚却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