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斟酒

作品:《他怎么还活着?

    人对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它能轻易撕碎理智,也能在交锋之中撞得粉身碎骨。


    沈絮盯着那张陌生而可憎的面庞,那张虚假的笑脸,化作了另样的痛感,从眼神流向了四肢百骸,燃了血,烫得皮开肉绽。


    他敛下神色,说:“自然。”


    得了回复的朱珂笑容更甚,他十分开心,举杯道:“拿酒来!”


    很快,沈絮心中的那一丝不详得了验证。


    进来送酒的人不是酒楼之人,而是另一伙人,他们穿着沈絮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配着与朱珂相同的宽刃陌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扛着斗大的酒坛,依次排开,有数十坛。


    “我听说,三皇子那儿出了命案,说是被毒死然后投了井。”朱珂斜坐到他身边,道,“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


    沈絮不动声色地瞥着他,反问:“是什么?”


    “是可惜。”


    “可惜?”


    朱珂只顾着笑,他这一整天都挂着笑意,也不知是什么让他觉得如此好笑。


    沈絮察言观色这许多人,一个人是真笑还是假笑还是能辨得出来的。


    朱珂是很满意的。


    见了沈絮便很满意。


    但是沈絮不知道他究竟在满意些什么。


    “清之啊,你是个聪明人,年纪也还小,当年能高中实属不易,只可惜被沈家人给拖累了。但我是相信你是无辜的,毕竟是一家人,怎么能忍住不求情呢。”朱珂将杯中的酒液一口气喝光了,“但是聪明人再聪明,有时候也要学会装傻,这宫中风云莫测,稍有不慎,就得落得跟你兄长一样的下场。”


    沈絮回头,一双眼下藏着细碎的寒意,用温和柔软的棉花层层叠叠压在了地底,每个字都透着厚积薄发的森然。


    “大人何意?”


    “你早已知道他的下场,何必问呢?”朱珂抬手,“来,给我斟酒。”


    沉寂片刻,沈絮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的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掀开的酒坛。


    他弯腰弯久了,有时候顺从也变成了习惯。


    那酒封的纸像是新盖的,边缘的折痕还算清晰,若真如朱珂所言,已经陈放了这几个月,那这酒封就是最近才塑成的。


    纤长的手指覆上封纸,拆了麻绳后,有那么一刻,就连头皮都跟着炸开了,告诉他不要打开。


    ——沈絮心一狠,将其一把掀开了。


    “……”


    “……”


    红色的、腥臭的酒液。


    他盯着酒坛不动了。


    有几人感到奇怪,推杯换盏的人群中议论纷纷。


    “你不是在问我,可惜什么吗?”朱珂的声音在众人的嬉笑声中变成了一段模糊不清的波纹,阴恻恻地从身后响起,


    “我可惜,被下了毒就不能下酒了。”


    沈絮浑身上下就像是被电打过一般,脖颈僵硬得不能动弹。


    “诸位!”


    朱珂高喝一声,顿时全场静寂。


    “眼前的几坛子酒都是用十几年的酒引子打的底,酒味香醇,特拿来与诸君痛饮。”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下手。


    有人着急,直接掀开了酒坛。


    “但是为什么这酒液是红的?闻着还有股……”


    那人眉头轻蹙,形容不上来。


    楚翊倒是闻出来了。


    “人血味。”


    “人血味?”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有谴责、有好奇,更多的是质疑。


    只见朱珂从背后摁住沈絮,语调随意得像在聊明天吃什么:“大伙儿都是尝过山珍海味的,什么也入不了你们的眼,我心想,既有鹿血酒,那人血是不是也能拿来下酒?”


    满堂寂静。


    “这……”袁文青后退了两步,掩鼻道,“这是不是有些太不人道了些。”


    “此言非矣。”朱珂说,“袁大人有所不知,这血,是在人生前就放了的,还是个文化人,因家中变故而无法中举,此时得了恩惠,叫我好生照料家中小弟,我应了,便得了一盅血。”


    “你,你怎么能……”


    “哦?”朱珂立马调转话头,看向那个想要质疑的人,亲切道,“我怎么不能?你情我愿的交易,哪里不能做?”


    想出言谴责的人,是个刚出仕的少年,被这么一将,脸都白了。


    其余想要骂的,一想起这朱珂做过什么事,没了个好开头,更加不敢吱声。


    气氛荒谬到不像话。


    “……不行。”袁文青面色铁青,连连摇头,夺门而出。


    “真是可惜了。”朱珂遗憾道,“我知此法或许会惹人诟病,但这血也不是强行杀人夺来的,就当多了笔买卖罢了。诸君想试的,可以留下,若如袁大人一般无法忍受的,朱某也不强求。”


    能想出这法子来的,也只有他。


    或许是因为“你情我愿”这借口,还真有几人想要尝尝,用酒杯探进去舀了一杯,一饮而尽。


    朱珂是什么人?他有靠山,是皇亲国戚,这天底下的恶人能想出的法子也不过如此,可他却能肆无忌惮,屡屡频犯却能脱身而出。


    谁敢得罪他。


    那喝了酒的人只觉得酒液入喉的一瞬间,冲天而起的呕吐欲喷涌而出,盯着四面八方的眼神,硬是忍回去了,憋出一句:


    “好酒!”


    众人:“……”


    朱珂也是被逗得哈哈大笑,甚至叫人赏金子。


    开了这个头,更多人大着胆子,纷纷效仿,有人能忍腥气,有人不能忍,于是推杯的推杯,跑出去的人却也有不少。


    不一会儿,室内的气氛居然很快又被调动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沈絮总算是明白了,朱珂是为了什么,才能如此开怀大笑。


    他的肩膀被强行摁下,坐在了方桌前,一只手捏着酒杯被递到他的跟前,杯中猩红色的液体在昏黄的光下浸润着诡异的光泽。


    朱珂笑着邀请他:


    “清之,不喝一杯么?”


    *


    “简直荒唐……”袁文青顶着伞,一边掩着口鼻,一边搀着小厮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马车渐渐启动。


    他也没有回去的打算。


    本就是半个同僚,受了邀约才给了这个面子,没成想朱珂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这是为了羞辱沈家的那个孩子才弄得这出,袁文青一细想方才沈絮的神情,心中不免生了些怜悯之情……


    沈家虽有过错,但他也还是个孩子,家中现在连一个能主事的都没了,怎么不可怜呢。


    他摇首,不免郁结。


    忽然,马车有了晃动,袁文青扶稳了后才高声问:“出什么事了?”


    “回大人。”小厮的声音在雨中忽远忽近,从马车外传来,“是三皇子的马车。”


    三皇子?


    袁文青想起来了。


    朱珂这场宴席是邀请了这纨绔子的,他也算尽心,把能欺辱沈家子的人全都叫到一块儿来了,又扯了一堆看戏的。


    袁文青没见过谢恒,但因为传闻也对这个及笄还分不了封地的皇子有些偏见,可君臣有别,既然已经碰到了,也不能不去打个招呼。


    他摁了摁隐隐作痛的额头,撑着伞下了马车。


    “三皇子殿下。”袁文青也没看清,匆匆先行了礼。


    “可是太仆寺少卿袁文青袁大人?”


    袁文青一愣。


    这声音清朗有力,他一抬头,伞下一张英俊的脸映入眼帘,本以为会瞧见一双耽于美色的浑浊眼,却被他炯炯有神的眼神给灼了一下,好似在嘲讽他内心那些不入流的偏见一般。


    “……殿下如何认得我?”


    “我久不入朝,为了能帮上各位大人的忙,因而去找文思院拿了画像一一比对过了,也是最近才念熟。”


    “殿下哪里的话,应该是我等尽力辅佐陛下才是。”袁文青不想顶着雨闲聊,且看着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更不愿久留,“恕下官无礼,家中还有琐事要处理,请殿下让下官先行一步。”


    “这是自然。”谢恒说,“只是大人怎么急着往回走,这酒宴莫非已经结束了?”


    “并非结束,只是……”袁文青不知怎么去提这事,思及谢恒也不是什么好坯子,听了这番血腥事还不知是何种反应,若反叫他乐见了,还不是白白给自己添堵。


    他本想回绝了,但一抬眼就又对上了那双明亮的双眸,不由得有些哑然。


    袁文青摇摇头,一副不欲交谈的样子,叫谢恒心中升起一丝诡异的不安。


    “事情,本是这样的……”


    他还是将始末全须全尾地讲给了谢恒听。


    袁文青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考上的官,虽不是什么高官,用词却极为简略又精准,“寡廉鲜耻”这四个字谢恒都还没想到往朱珂身上安。


    “那人,当年处置了沈家,下官本不该提这些,但孩子是无辜的,即便是要给他点教训,杀杀威风,也不该用这种办法。更何况,更何况……”


    谢恒听得心中火冒三丈,不免追问:“大人但说无妨。”


    袁文青面容古怪,难以启齿,半晌才小声说出口:“下官是怀疑,那人血酒,拿的是那沈家子失踪的兄长的。此等罔顾人伦,丧心病狂的作为,下官连猜一猜都感到惊骇不已。”


    “吧嗒。”


    袁文青侧眼去看,是谢恒手中的伞倒了,他回身上了马车,当着袁文青的面一把割断了马绳。


    挣脱了束缚的马长长嘶鸣一声,也不知谢恒哪里来的力气,手上功夫一勒,转眼间竟然就降服了它。


    袁文青吓了一跳,立马上前:“殿下,危险啊!”


    “感谢袁大人相告,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马蹄狠狠踏过地面,渐起一阵水花,少年皇子迎着雨,就这样头也不回地闯进了夜幕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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